第九十七章 相殘(一)
從無極殿的最後一階石梯走下來,楚意的雙腿宛若突然被抽幹了氣力,若不是在側的董巧雲眼疾手快地將她扶穩,她恐怕就要在一眾宮人麵前摔個顏麵盡失。
董巧雲輕輕扶著她的手臂,溫聲道,“您既然能從裏麵活著出來,那便萬萬當心足下,這以後的路啊,還長著呢。”
“看來姑母對於楚意今日能保住性命並不驚訝嘛,誠然這也不是甚麽稀罕事。”楚意不露聲色地抽回了手,四處張望了一番,“廢話少說,現如今小公子人在何處?”
“胡亥公子自然是……”董巧雲的話還沒說完,便聽無極殿偏側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哐”地打開,楚意循聲轉過眼睛,果見胡亥從中出來。
楚意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袖中的手,佯裝淡靜地等他朝自己越走越近,並從遠到近地上下細細打量了他一番,除了眼底一圈烏青,身上臉上都一如昨日離開光明台時,毫發無損,這才安下心來。
“雲嬋八成快入宮了,回去罷。”楚意的口吻淡然得太刻意,其實如若可以,此時此刻,她更想能去牽一牽他的手,與他並肩踏上歸程。
胡亥卻硬生生無視了她的話,也不顧著董巧雲在側,森然質問,“你替我答應了他甚麽?”
楚意被問得愣了愣,差點沒反應過來,“公子是指趙荇女公子的事麽?”
胡亥正是火冒三丈時候,一點就著,瞥見董巧雲還不聲不響地站在旁邊,登時遷怒,“還杵在這兒做甚麽,給我滾!”不等她依言轉身,他便已經先沒好氣地拽過楚意的手腕就往無極殿外的宮道上走。
恰逢午時闔宮用膳,宮道上除了去往各宮傳膳的太官署人便甚少再有別人。胡亥拽著楚意來到無人注意的拐角,陰影裏他的神情更顯陰沉,他發起脾氣來,手上便沒個輕重,一路過來拽得楚意的手腕又酸又痛,到了無人之處,她掙開他的手來看,已是隱隱有一圈青紫。
楚意不忿地轉動手腕,“楚意沒覺得自己做錯了甚麽。在你們秦人的王宮裏,若是楚意隻想著依附公子而活,怕是才踏進來一步便身首異處。”
“你可曾想過以為的無關緊要的那枚閑子,為你這般隨意撥動,便有可能牽扯著我的滿盤皆輸?你可知將趙荇一並扯進來,又會生出多少事端!”胡亥有些氣急敗壞地低吼,“還是在你眼裏,婚嫁姻緣也不過一場兒戲,一件用於名利場上交易的籌碼?”
“我從未如此想過。”楚意厲聲截住他的話頭,心裏有百般委屈,到了嘴邊全成了梗著脖子地硬答,“正因為我從未如此想,才沒有向陛下提出反對。眼下公子雖與楚意在外端著個名分,楚意自然不願意讓公子為了這個虛名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除開楚意,公子所娶,都是要能與公子共度一生的有心人。趙荇女公子雖算不得賢淑,容貌也不算傾城,對公子卻是情真意切,與您心意相通,過門之後,不必擔憂她與娘家暗通款曲,圖謀不軌,這樣的嫡妻,最合適不過。”
“誰與我心意相通?”胡亥漆黑的眸子緊盯著楚意不放,一字一頓,“虞楚意,你少妄自揣測我。”
楚意受不住他這般疏冷而如臨大敵的態度,心酸之餘,仍倔強地偏過頭,“楚意隻會在最合適的時機做最合宜的決斷,並未妄自揣測任何人。”
“隻是決斷而已?”胡亥問。
楚意垂著眼眸,不敢正眼看他,“公子,這世上沒那麽多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更多的是如趙女公子這般癡情而難得之人,楚意見了太多的求而不得,自己……自己也是其中一個,故想借此成全了趙荇女公子的一片癡心,也算是成全了自己。”
“可誰又來成全我?”胡亥一刻都不放鬆地瞪著她,生硬得幾乎聽不出情緒的口吻,“虞楚意,你當真無藥可救。”
可楚意卻聽出了他的語意,隻恨這廝獨來獨往慣了,竟是和從前一般半點都不體會自己的良苦用心。
在他轉身拂袖而去時,她更是又冤又惱,氣得顧不得形象儀態,對著他的背影便語無倫次地大吼起來,“是!我無藥可救!我就是為達目的甚麽都可以犧牲的瘋子!你咬我啊!”
胡亥沒有理會,反而越走越快,楚意氣得七竅生煙,扭過頭與他背道而行。可她在宮中到底孤立,除了光明台再無處可去,且眼下這個境況,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昆弟,陶美人的追月台也更是去不得了。
她漫無目的地在宮道上遊逛,晃悠悠竟是來到了昔日入宮與胡亥相逢的那處紅木回廊,廊外那株老杏正值花期,幽香撲麵,落一地碎粉,與那天如出一轍。令她驚異的是,不僅這漫天飛花,就連那一天胡亥衣服上的花紋,他發冠係繩的顏色,每個細枝末節,她都曆曆在目,清晰無比地映在腦海中。
明知一廂情願是錯,明知這輩子沒有可能,她還是按捺不住地妄自念想。
幾瓣落紅飄入她掌心,她站在廊下,默默收緊五指,順勢向四周張望,像是要把甚麽偷偷珍藏,而不敢讓人發覺。卻有一人冷不防闖進她的視野裏,還是記憶裏的珠圍翠繞,妝容豔麗,精致中卻透著有氣無力的木然。仿佛宮闈高深,正一點點消磨著曾經的活色生香。
“不錯嘛,從前還真沒看出來你虞楚意有這麽大的本事。死而複生不說,還能改頭換麵,爬上胡亥公子的睡榻。”張盈撫摸著自己剛染好的指甲,連個正眼都不打算給楚意,“你現在這張妖妖調調的臉,本七子看著,還當真是不習慣。”
“張七子不必在我跟前拿腔作勢,打腫臉充胖子,我回來,您心底理應很害怕才對吧?”楚意內裏厭煩無比,麵上也懶得同她客套,“不過咱們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井水不犯河水,隻要七子不輕舉妄動,將來也能兩相安穩,我的嘴也會閉得嚴嚴實實。”
“可本七子覺著,除了死人,沒有人的嘴能真閉得嚴實。”張盈臉色發青,卻仍在極力掩飾自己的心虛,“本七子真是悔不當初,應該早早親手了結了你才是最省心的。不過你若哪天閉不緊嘴了,但是口說無憑,本七子在宮中地位已穩,也是不怕的。”
楚意老神在在地理了理袖口,衝張盈報以明媚的笑顏,“王族帝家最重子嗣,宮中妃妾即便是得個公主,也算穩了地位。這麽說來,七子入宮日久,承幸多時,膝下卻依舊空空,您的地位,當真穩了麽?”
“你。”張盈著急求子是從前在宮中就人盡皆知的事情,楚意直打她的痛處,必得激她一個惱羞成怒,“說別人之前還是要看看自己才好。即便翻身做了主子,你也不過是小小一個公子姬妾!本七子可是聽說了,陛下一直有意要把中車府令的愛女許配給胡亥公子為妻,趙女公子才貌雙全,其父在朝中深得帝心,比起你這麽個不知哪個山溝野村裏混進來的賤丫頭,金貴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就算公子給了你名分,不過是不聲不響將你帶回來而已,納妾之禮也都省去了,可見對你也不過爾爾。人家放在心尖兒上的,從來都另有其人,而不是你,興許沒幾日新鮮勁兒一過,便又隨便找個借口把你趕出宮去了。”
她句句刁鑽刻薄,叫楚意怎能不火冒三丈,正要反唇還擊,卻聽不遠處傳來子簷的聲音,她還當是幻覺錯聽,一轉眼就見著子簷打回廊外朝她激動地小跑過來。
“子簷,你怎的進宮來了?”她朝他俯下身,問道。
張盈諂媚於鄭夫人,也認得子簷,知他身份尊貴,卻不想他會與楚意這般親近,一時驚詫不已,忙賠笑道,“小公孫難得入宮,怎麽不陪著鄭夫人,這樣跑出來夫人會擔心的。”
“姊姊回宮頭一日,子簷還是放心不下,便求了父親一道跟進來陪祖母用午膳。飯後去光明台不見姊姊,正好碰到雲嬋姊姊也要出來尋姊姊,子簷就跟著她一塊了。”子簷興高采烈地拉過楚意的手,完全忽視了一旁的張盈,“姊姊怎麽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了,用過午膳了麽?”
楚意就勢也不理會張盈,衝著跟在子簷身後過來的雲嬋笑了笑,再與他說話,“姊姊還沒用午膳呢。”
子簷道,“那姊姊一定餓了吧,聽說小叔父的光明台隔日便有八寶甜羹吃,八寶甜羹冷了就不好吃啦,子簷陪姊姊回去罷。”
楚意依言撂下張盈跟了他和雲嬋而去,卻在走到張盈瞧不見的地方收住了笑容,心有顧慮地駐足不前,隻問雲嬋,“你少主……可用過午膳了?”
雲嬋老實答,“少主沒回來。”
其實楚意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聽雲嬋這一句也算是無意得了個台階下,這才肯同子簷與雲嬋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