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帝心（二）
董巧雲不言，透過銅鏡意味深長地審視著楚意。她帶來的宮女老練精幹，伺候過她焚香沐浴，替她一件件穿上拿來的那一套綰色幾何紋垂胡袖宮裝，再來便要替她添妝挽發，她一見宮女手中所捧的漆盤裏那玉簪華翠便頭疼脖子酸，一並推開她們的手，自己攬過一頭青絲。
董巧雲見狀，出言提醒，“如夫人，這樣不合規矩。”
“有甚麽不合規矩的？”楚意不甚在意地繼續用一把貝梳細分頸前墨發，“我從前伺候小公子的時候就是這樣梳頭的，如今不過是換了個更體麵的身份侍奉，難不成你們要我滿頭珠翠，花裏胡哨地去陛下跟前點眼兒？還是說，姑母想替小公子做決定，許我個嫡妻細君做做，堂堂正正、花枝招展地出去？”
“姑娘多心了。隻不過縱然屈居偏房，但要人行端坐直，不生事不背逆，如何不能堂堂正正？”董巧雲眉低眼順，卻是不輕不重就將話接了過去。
楚意早就領教過她這等深宮老嫗的油滑機變，不願再與她言語周旋，將最後一支細骨短簪插穩，便提衣起身。
候在東明殿外的步輦前後圍護著八個侍衛，楚意一眼便看明白用意。要是方才她不肯跟董巧雲出來或是有個甚麽沉不住氣的作為，恐怕此刻這八個人就不會客客氣氣站在這那兒了。
況胡亥從昨夜起一去不返，秦王此行派人過來更是來者不善，楚意合握在袖中的雙手若有所思地互相摩挲著，“楚意身世微末，不堪乘轎馭輦之榮，走著去便罷了。”
向前，哪怕阻在前麵的是荊棘密布，哪怕等在終岸的是洪水猛獸，除了向前，她別無它選。
卯時剛過，秦王還在章台聽政，楚意尚一步步逼近無極殿。從前每次到那兒，都是她陪著胡亥，而這一次卻換做了她獨自過去。空闊的大殿裏燈影稀疏，她踩著小心謹慎的步伐走進去，跟在她身後的董巧雲一行人皆數退去，留下她孤身在此，形影相依。
正東方的帝座前新修了一方深池，粼粼水光流舞天頂，卻穿不過與帝座之間相隔的珠簾。楚意耐心地等在其間，不跪不拜，也不四處亂看亂走，沉下心來聽著牆角水漏滴答滴答，以此分辨時辰。
約摸等了大概兩個時辰，將近午時，餓得渾身無力，才聽殿門外有車馬人行之聲，秦王身邊侍奉的內侍監一路小跑著喊進來，一聲接一聲，楚意一回頭，還未見秦王本尊，殿外已經烏壓壓跪了一片。
前來通傳的內侍監正是昔日的喜水，他見殿內的楚意紋絲未動，忙慌慌張張地衝她提醒，“虞姬，陛下禦駕將至，你怎的還不跪下，準備行禮參拜？”
楚意還未來得及答他，秦王玄衣纁裳，頭戴通天冠，步態威正，闊闊走入她的餘光裏。她順勢抬眸，眼看著這個曾給她和她的國家帶來滅頂之災的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來，雖已上了年紀，發須添白，精神風采卻如在壯年，奕奕生威。
秦王漫不經心地走到楚意跟前，語調平穩，眼神卻是淩厲鋒銳，“見了朕，為何不跪？”
“楚意家門有訓，一不禮小人，二不拜國賊，三不跪旁主。”楚意不卑不亢，更不正眼相看，她依稀記得從前的某一天也曾把這三句家訓摜在無極殿前雕龍刻鳳的地磚上，如今當著秦王的麵再親口說出來，更多了十分的無懼無畏。
“羋楚國威全然為窩囊的熊氏一族敗盡，沒想到如今倒是臣家三氏中最不起眼的景氏還有些風骨傲氣。”秦王邊說邊從她身側經過，驟然一個嚴苛地轉身指向她，“朕一統四海，就是天下之君，華夏共主，鄙賤如爾等亡國臣，跪是不跪！”
楚意早不是最初一見他便嚇得呆若木雞的模樣，麵上波瀾不驚，甚至連膝蓋都未彎上一彎，目色鎮靜，“陛下大清早召楚意過來，原來便是想尋機找個大不敬的由頭把楚意推上午門，斬首示眾的麽？”
秦王嗬的一聲冷冷的幹笑，“你覺得自己夠格令朕這般兜圈子麽？”
“楚意還是有這點自知之明的。既然陛下查到了楚意的家世背景，卻又不立刻殺了我以絕後患，想來是楚意對陛下一定還有未知的價值。”楚意神態自若地攏了攏袖子，絲毫不肯露怯，“天下如棋，人人為子。縱然楚意不過草芥，還是忍不住好奇，在陛下的棋盤上，楚意究竟是一顆怎樣的棋子？”
秦王耐下性子，不緊不慢地左右踱步，“你本是已死之人，卻複生歸來，那麽朕也很好奇，除了那一半懸明鏡，你還有何等籌碼，敢妄想在朕的棋盤上苟且偷生？”
“果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啊，連陛下都知道楚意手中攥著此物了，不過看起來陛下仿佛對這一半懸明鏡無甚興趣。”楚意笑得大方卻有拿捏住了分寸，鋒芒不逼眼前人，“那關於楚意如何解開懸明鏡線索的謎底，陛下可有興趣？”
她話音越來越低，表情愈發神秘莫測，秦王會意後方揮手，屏退左右，隻留下他們兩個人在殿中，隔著深池珠簾，各有心思地謀算談判。楚意舉重若輕地再次發問，“敢問陛下，‘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當真是您與鄭夫人之間的所謂定情歌謠麽？為何那個叫阿房的女子，至今還停靈於雍城離宮？阿房夫人，到底是誰？”
她三問直擊紅心，毫不拖泥帶水，問出了自己多日來久不得解的疑惑，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與帝座之上的男子賭，隻賭他的一顆帝心，是否當真如古往今來的帝王同樣的薄幸寡情，是否真的將那個叫阿房的姑娘裝在心裏。
珠簾背後死一般的沉默足以證明她賭贏了，算準了，這位千古絕一的皇帝果真非同凡響。半晌，才聽他低聲問，“你還知道了甚麽？”
他強勢的語氣若有若無的鬆動了幾分，楚意趁機暗暗掌握了話語權，她淡然搖頭，“其餘的楚意一概不知。不僅楚意不知，想必陛下也很是費解。為何阿房夫人死後會麵目全非，肉身卻全不能腐壞？”她說著說著，忽然像是想起甚麽般，“啊！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陛下沒有回答楚意，為甚麽，鄭夫人和故去的這位阿房夫人會生得一模一樣？”
秦王提點她道，“你要知道，這等秘辛，知道了的人就都活不成了。”
“如若楚意能夠查出阿房夫人的死因呢？”楚意情不自禁地向麵前的深池更加走近幾步。
“這件事，仿佛並不是非你不可。而且這二十多年，朕也並不是沒有叫人暗中調查，難道你以為你會比朕的人更厲害？”秦王依然保持著警惕，“何況還是你這般的舊楚餘孽，朕若是將你放在宮中，放在胡亥身邊，豈不是養虎為患？”
“陛下比我更清楚，這些事，非我不可。”楚意仰起臉，眸子裏的光熠熠生輝，“楚意不是秦人，更不為秦臣，身在滿是秦人的後宮和舊案之中便不會有半分偏私，隻為真相，隻為與陛下的盟約。再者，楚意身份特殊之處，便在於對舊楚反秦勢力來說，還算貴重，是當下陛下壓製臣民反心的，最合適不過的質子。這些，可否讓楚意在陛下的棋盤上有上一席之地？”
秦王罕見地對她露出兩分並不苛刻的笑意，“爾知朕所圖，朕卻不知，爾所求？”
楚意跟著他胡須邊綻開的笑容，莞爾一笑，“楚意還能求甚麽？隻求陛下暫時不要取走楚意這條小命爾爾啦。不過楚意雖為陛下做事，但心一如昔日昌平君，陛下是君子，事成之後想必也不會令楚意兔死狗烹罷？”
“可憐景氏小族，唯剩這點不值錢的忠義骨氣罷了，就如當年熊啟，愚不可及。”秦王輕蔑不已地嗬嗬幹笑兩聲，“還有兩點，朕認為，你有權知道。其一，你身世特殊，縱為胡亥姬妾，名姓不得見於王室宗譜，其二，中車府令的幺女是朕早就為胡亥看好的嫡妻人選，如今他二人都到了適婚之齡，胡亥卻不肯，為此與朕僵持整夜，到現在還被關在密室裏，朕要你想法子勸動他，向朕低頭。”
從他這般君不君父不父的父親口中聽到胡亥的名字，宛如朝楚意古井無波的心上砸進一枚石子，一時間漣漪蕩漾。她心弦已亂，想要維持表麵的風平浪靜委實困難，索性道，“小公子心性桀驁難馴，要他向您低頭是不可能的。不過婚姻嫁娶，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又何必要小公子點頭答允呢？”
秦王聞得此言，卻是臉色驟變，惱怒地低喝道，“鄙賤之人，不知你是當真大度嫻明，還是狼心狗肺，罷了，滾下去把胡亥接走，少在朕跟前礙眼！”楚意心底如逢大赦，轉身之際卻又聽這般喜怒無常之人將自己喊出，“朕容你為手中棋子，還有一點，你沒想透。”
“甚麽？”楚意下意識地接口。
“製衡。”
這兩個字高遠莫測，楚意還未仔仔細細地想明白，身後無極殿的青門便已打開，炫目的日光猝不及防地闖進來，無禮而粗魯地暈開了大殿深處秦王魁偉的身形。
他在萬人之上的無人峰巔，山河黔首都是囊中之物，可楚意這回眸一眼，卻覺得他漸漸模糊了的身影看上去蒼老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