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玄幻奇幻>虞姬> 第九十五章 帝心(一)

第九十五章 帝心(一)

  坐慣了牛車,再來坐顛簸的馬車,楚意和子簷都有些不慣,一路上更是快馬加鞭往鹹陽趕,兩個人暈的暈,吐的吐,卻為了不耽誤行程,都強忍著不說,好容易才捱到了鹹陽城門下。過門時,抗了一路的楚意終於抗不住吐在了公羊溪備下的舊匣裏。


  公羊溪見她和子簷臉色實在難看,連忙掀了車簾,向騎馬走在最前頭的胡亥喊道,“少主,左右已經入城了,虞姑娘和小公孫暈了一路,不如慢下腳程,容他們緩一緩麽?”


  胡亥聞言提韁回首,雙眉微擰,“這一路過來,怎的不說?”


  他眼底有隱隱怒意就要發作,楚意忙探出個頭轉開話題,“送子簷回扶蘇公子府上要緊。”


  子簷聽到她這一句,縱然麵如菜色,還是千般不舍地巴巴抓住她的衣擺,無力地喃喃,“姊姊,子簷舍不得你。”


  “姊姊就在宮裏,子簷若是想姊姊了,進宮來找姊姊不就好了。”楚意依依撫摸著他柔軟的臉龐,溫聲勸道,“子簷是大秦唯一的小公孫,你失蹤一天一夜,宮裏宮外定是急得火燒火燎,想來……扶蘇公子也會很擔心的。”


  “姊姊不要騙我啊。”子簷是明白事理的孩子,聽了她的話,縱有再多舍不得,也還是紅著眼眶乖乖從馬車上走了下去,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對她揮手,“千萬千萬,不能騙子簷呀,子簷隻有姊姊和父親了。”


  楚意半掀車簾,遠遠瞧著他天真無邪的麵龐,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半大的孩童看上去與這座偌大擁擠的城池格格不入。王管家帶著幾個人從他身後的府邸裏急慌慌地跑出來,待看到他被王管家抱在懷裏帶回去,楚意才放下心來,“走罷。”


  馬車進了章城門,沿著冗長的甬道緩緩徐行,停於內宮門前。楚意由公羊溪相送,雲嬋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胡亥下馬後將麟趾的韁繩遞給了霍天信,等著楚意來到他身畔。


  此天清朗,惠風和暢,宛若當初,楚意跟隨胡亥初入光明台的那一日般冷暖合宜。她還是默不作聲地跟著他的腳步,走在熟悉的宮道上。沿途的宮燈綠藤,甚至一磚一瓦都與她是久違的故交,在鹹陽宮生活的那一段時間裏,它們靜靜看她來,看她去。


  東明殿一如阿梳寧辭世當天,除了主殿正門被一把大鎖鎖著,連滿院的經幡都沒有摘下來,更沒有宮人清掃,比起楚意一路看過來的繁麗宮景,這裏仿若廢墟一座,或許還會在以後經久的歲月裏被塵屑淹沒,被眾人遺忘。


  中氣十足的犬吠聲從光明台的方向傳來,打斷了楚意飄遠的思量。她先是愣了愣,瞧向胡亥的眼神深深又淺淺,全然不必言說,他對她的心意就了然於心,淡淡點個頭,讓她自己將門推開。


  “麟角!”她驚喜地瞧著從簷下飛奔過來的半大白犬,不由自主就俯下身,張開雙臂,將它抱了個滿懷。一別將近整年,曾經縮在她懷裏打滾賣乖的小家夥都已長成,卻還是牢牢把她記在心裏,再見到她,高興得又蹦又跳,不停拿舌頭舔著她的臉,逗得她禁不住咯咯笑起來,“好麟角,快停下來,我快要抱不住你啦。”


  麟角興奮得根本聽不進她的話,一個勁兒地撲在她身上撒嬌,直到胡亥看不過眼,拎著它的項圈才將它從楚意身上趕下來。即便如此,它還是激動得圍繞在楚意左右,伴著她往屋裏走。


  內殿光景一如既往,一切擺設物件如楚意離開時別無二致,恍惚間,竟叫她以為自己不過是陪著胡亥去了趟上林苑,清晨出門,午後當歸,就連案上的茶水都還尚有餘溫。


  “麟角這般活潑好動,而公子好靜愛潔,將它養在身邊,又要照顧飲食,又要維持屋內整潔,著實辛苦。”楚意立在門口,她的目光在那把倚於角落裏的舊築前停了停,嘴角客氣的笑意未達眼底。


  “少府每日都會派人來打理。”胡亥像是聽出了她的話裏有話,卻又未曾刻意解釋,“今後至過兩年我出宮開府前,你便住在西廂房,明日雲嬋會以陪嫁的身份進來,此外你還可再挑兩個人過來伺候。”


  楚意搖了搖頭,“光明台是個清靜慣了的地方,雲嬋在,足矣。”


  話到此處,他二人兩相麵對,忽然竟都不知道接下來還有甚麽可說,一時都暗暗感到或多或少的手足無措。屋室中愈發安靜,便襯得楚意愈發生疏,麵上拘謹得好似初來乍到的半熟淺交。


  “那……”異口同聲地脫口而出時,眼神不經意相撞,更惹心慌。楚意旋即移開眼眸,胡亥便道,“我去一趟宣室殿。”楚意應聲,正要隨他同去,又聽他說,“不必跟著。”


  說罷,他就匆匆而去,如同逃難。楚意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外,久懸不下的心伴著淺淺失落落回腹中,她低頭看了看正乖巧吐著舌頭的麟角,它不諳世事的眼睛瞧著她發亮,沒一會兒又圍繞在她腳邊搖尾撒歡。


  回宮的第一夜,成為胡亥側室的第一夜,楚意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光明台,身邊唯有麟角作伴。沒有婚儀,沒有洞房,這是他們一早就約定過的,可真到了這個時候,看著身上素淨的棉裙舊衣,楚意的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無法言說的落寞。


  她親手將光明台的燈一盞盞點亮,又一盞盞熄滅,隻有在黑暗裏,她才能真正把心性沉寂下來。自她這個已死之人午後回宮,又是以新婦的身份歸來,宮中雖表麵毫無波瀾,但內裏想來都炸開了鍋。她細細盤算,最該著急上火的,不過四個人。


  首當其衝自然是鄭夫人。從她當初陷害王簌時非要等到楚意離去後動手,以及事後與陰陽家的密切往來,能看出她與陰陽家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和王簌,鄭夫人為權謀劃,陰陽家極大可能還是為了在她們手裏的那一半懸明鏡。


  鄭夫人從始至終對楚意的行蹤了然於胸,除開陰陽家的耳目,不能不疑心她的獨子扶蘇。扶蘇重孝,秦王對鄭夫人誤報密情的事早已消了火氣,故而無事時他總要入宮看望生母。他們母子間的竊竊私語,楚意不得而知,卻也不能不留心。她此番再會秦宮,其目的他也必然清楚。


  再然後,便輪到了張盈。但她一介諂媚膚淺之輩,與大計無礙,在楚意的棋盤上,不過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並不足掛齒。


  最後,則是趙荇。不外乎旁的,隻為她對胡亥的情意,與楚意是一樣的。


  麵前所剩的唯一一盞豆燈也已燃燒殆盡,麟角在她腳邊睡得酣然,她身子本就虛寒,這一天捱著舟車勞頓,早已筋疲力盡,隻不過一直吊著精神,想要等胡亥回來。可眼下,已是再扛不住,輕輕枕上手臂,閉眼不到一刻,便睡熟過去。


  或許是重回故地,這一覺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夢魘難安,反而平靜異常。在夢裏,她又回到了那個深夜,王簌一身素潔,立在別院閑情雅致的院落中,抬頭靜然望著她的字匾。見了楚意出來,清秀溫婉的臉上漾開一個淺笑,雙唇張合,像是在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楚意想朝她走過去,卻怎麽也去不到她身邊。待她再一抬眸,她已經走開,與她並肩同行的還有樂雎、夏庖人、馮改,還有高漸離,以及她的阿爹阿娘。他們每個人都回過頭來衝她用力的微笑,猶似春桃李杏,綻放在最溫暖舒適的季節,卻又帶著嚴冬的刺骨寒涼,遠遠地離開了。


  任憑楚意聲嘶力竭,他們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在這樣溫柔而傷感的夢境裏被次日的晨光喚醒,突然盛放的光線刺得她直睜不開眼睛,隻覺得麵上有些濕潤。等她適應下來,才知是麟角正巴巴舔著她早已幹涸的淚痕,癡犬看不懂她為何會在夢中落淚,但至少明白她在傷心。


  她將麟角抱了抱,想來這些日子胡亥待它極好,將它養得油光水滑。它又天生靈性,善解人意,有它在旁,多多少少還是能給楚意不少慰籍。


  楚意與麟角玩了好一會兒,這才猛然想起胡亥徹夜未歸,她還未來得及多想其他,便聽屋外傳來一陣利落的腳步聲。聽上去,卻又不止一人。她嚇得正要穿衣起身,便得聞門外故人嗓音,一板一眼,“如夫人,陛下命老身來伺候您起身梳洗沐浴,即刻去無極殿陪侍早膳。”


  該來的,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楚意抱著麟角地手不自覺緊了緊,她清淡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華室裏微微回響,“知道了,還請諸位進來罷。”


  她話音剛落,董巧雲便利落地帶著一幹宮女,捧著宮裝首飾以及洗漱器具魚貫而入,當她看到楚意時,麵上露出了一抹明顯的訝異,倒也不掩飾,隨即笑道,“從前胡姬說如夫人真容驚豔,老身等隻當是瘋話,如今看來風言瘋語,也未必不可信。”


  楚意不理會她話中深意,一笑置之,“美醜不過皮囊膚淺,是瘋是狂,卻在帝心呐。您說是不是,董姑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