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訂盟(二)
昨夜遭人追殺時,楚意便心無旁騖地帶子簷朝著函穀關的方向策馬,經了這半天一夜馬不停蹄的逃亡,直到華山附近才被胡亥領人趕上,便就近在公羊溪在華山腳下的醫莊落腳。
這裏常年由公羊溪自己獨身居住,連個藥童都不曾帶在身邊,說是醫莊,地方卻不大,方方正正的二進院。楚意和子簷分別占了一間廂房,胡亥一行七人湊合一下,勉強擠著住了一晚。等到了午後,她便跟著公羊溪與他們分別相見。
跟在胡亥身邊形影不離的青年,生一張生硬堅毅的冷臉,眼角眉梢倒和雲嬋有幾分相似,原就是她的親兄長。他遙遙見了楚意和公羊溪,淺淺點個頭也不多問,隻能有公羊溪笑著說道,“這是雲嬋的兄長,名喚霍天信,別看他跟個悶葫蘆似的,整天就知道跟在公子身後,江湖上可有個凶惡的綽號,‘千人斬’,從無敗績。他還有個小名,喚作阿鳳,隻是平常不大喜歡聽見別人這般稱呼。至於原因,以後你若聽見有人敢這麽喚時便明白了。”
“他那把劍,不似尋常。”楚意的目光落在霍天信腰間那把暗金烏木的劍鞘,一眼看上去平平無奇,但要仔細打量,就能發覺此物短於尋常幾寸,又細了兩圈,卻不是匕首形狀。
“姑娘眼尖,那把劍確實不是俗物。它的上一任主人,便是多年前於大殿上行刺陛下的荊軻。”公羊溪說得輕飄淡然。
落進楚意耳中,卻不甚驚異,“他是怎麽得到這把劍的?”
公羊溪搖了搖頭,“這件事,他和雲嬋都不願說。公子仿佛猜到了,卻從不許我們過問。”
正說著,雲嬋便從子簷的房中推門走了出來,與她們打了個照麵。楚意看她神采奕奕,還是忍不住關切一句,“你身上的傷處怎麽樣?”
她也不掩飾,挽起袖子給她看過,幸好隻是幾處不重的淤青,可見這姑娘功夫了得。她又瞧了一眼正隨胡亥出門去的霍天信,問,“阿兄他們要去哪兒?”
“許是去山中打獵罷。”公羊溪隨意猜了猜,忽而像是想起甚麽,一合掌,“呀,在下的藥恐怕要熬幹了,姑娘抱歉,在下先失陪一下。”
楚意忙不迭點頭,“公羊姑娘快去吧,正好我與雲嬋說說話。”待公羊溪一走,剩下她和雲嬋大眼瞪小眼,禁不住就笑著在她臉上輕輕掐了一把,“你還真是個沒嘴兒的葫蘆,瞞我瞞得滴水不漏。不過,即便是奉了公子的意思,有你之前那般拚死相護,楚意謝過。”
熟知雲嬋老實地輕輕搖了搖頭,“不必,是我報恩。”
“我當初不過護過你一次,你何必這樣死心眼兒?”楚意哭笑不得。
她又堅定地搖了搖頭,“一年前,我和阿兄從上林苑逃出來的時候,你曾把護身的劍舍給我,和少主一起帶我們出去。我報的,一直是這個恩。”
那驚心動魄的一天,楚意至死難忘,當然也非常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她難以置信地重新細看了雲嬋一番,此間又聽她道,“還有從前在那籠子裏時,我殺紅了眼,差點因為惹怒監官被打死,是你及時阻攔。”
果不其然,她這一身浩然驕冷,與楚意初次入百戲園時所見的那個活到最後傲然而立的女子是一模一樣。楚意瞧著她,言語不免有幾分激動,“原來是你啊,沒想到你也還好好活著,真是太好了。”
雲嬋的眼睛不聲不響,“咱們都要好好活。”
待至晚膳前,胡亥與霍天信滿載而歸,又是山雞又是野兔的,身後還跟了個嬌小玲瓏的跟屁蟲。那個精瘦的小姑娘,身著異域胡服,腰間別著一纏虎筋鞭子,露在衣袖裙擺外的手臂小腿是健康的小麥色,纖細的手腕腳踝上都戴著金鈴鐺,隨著她輕盈歡快的一舉一動,晃出又甜又脆的清響。她像隻黃鸝鳥蹦蹦跳跳地纏在霍天信身邊,卻沒人嫌她吵鬧。
她進門來時就瞅見正坐在院中幫公羊溪擇菜的楚意,兩眼放光地丟開霍天信就朝著她小跑過去,“少主好福氣呀,要娶這樣好看的姑娘回去當細君。不僅睡著的時候美,睜開眼睛就更美了。”
“小彌,不得無禮。”霍天信在她身後揚聲提點。
她卻牙尖嘴利地耍橫道,“你們中原人怎麽這般沒趣,這也是規矩那也是規矩的,我就是瞧著人家姑娘生得美,誇兩句還得點頭哈腰,又揖又跪呀?”
看來她就是公羊溪方才一直在和楚意念叨的“鬼精靈”彌離羅,人如其號,古靈精怪。聽說她入千羽閣最晚,據說是去歲入冬前想要盜取汗血寶馬麟趾時被胡亥和決明子當場抓獲,打不過也跑不掉,隻能乖乖留下來賣命。她腰上那盤虎筋鞭子就是千羽閣前人所用的鸞尾鞭,乃決明子親自借了她用的。
誰想千羽閣竟有如此橫禍,誰想出事後那個總是吵嚷著要跑要逃的小丫頭反而二話不說,寧死也要跟著胡亥。
她雖嬌蠻,卻又不乏純真,楚意見胡亥沒有表示,其他人也不打算理會,便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佯作傲慢地半眯了眼,“既要誇讚,不揖不跪,哪裏顯得爾心之誠?”
彌離羅未防她這一手,驚得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般不可置信地瞧著她。將她瞧得有些繃不住,噗嗤笑起來,“好了,我逗姑娘你玩呢,可別當真啊。”
“好姑娘,差點被你騙了。”彌離羅心有餘悸地跺跺腳,撅著嘴反瞅了一眼正慢慢走過來的胡亥,“還以為少主又看走了眼,再招惹個臭趙荇回來給大家添堵。”
她話音未落,就被胡亥瞪了個哆嗦。楚意的笑容也僵在嘴角,刹那間院子裏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輕愉重又凝固。彌離羅看大家神色都不對勁,自知說錯了話,生怕霍天信怪罪,正好公羊溪從廚房裏端了楚意的藥出來,她便趁機躲到她溪姊背後,求個庇護。
公羊溪將藥端來,楚意聞著溢出來的苦味便忍不住皺了皺眉頭。胡亥見狀,隨即道,“用過晚膳再給她吃藥。”
彌離羅趁機趕緊跟著公羊溪去籌備晚飯,楚意和雲嬋也借著去屋裏看顧子簷遁逃,大家紛紛散去,這才算解了方才的尷尬。可彌離羅的那一句到底還是進了楚意的心坎,一時多思多慮,心不在焉。
晚膳間楚意又見了千羽閣從前以輕功揚名江湖的“雙風煞”,“小狂風”燕離與“晚來風”伯兮,他二人一黑一白,一靜一動,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卻是形影不離,走到哪都是一雙。楚意數了又數,卻也隻見了胡亥以外千羽閣的六個人,與公羊溪所說的八個人總是差了一個。
晚間她問起公羊溪,誰知她話一出口,公羊溪的臉色便是一沉,“是我之前說錯了,咱們隻活了七個。”
“果真?”楚意狐疑地挑了挑眉。
“七個就是七個,不會錯。”公羊溪答得急促,“姑娘不要再問了,明日咱們就要回鹹陽,早些安枕罷。”
楚意也不咄咄逼人地追問,拿起禦寒的披風便兀自往外,“姑娘先休息罷,我還有些睡不著,想一個人到院中走走。”
月色皎皎,映地銀白。階旁的兩把藥架子上晾幹了的草藥香得清苦靜謐,如若一盞藏在這花團錦簇的盛世背後的醒酒湯,沁人心脾而又提神醒腦。楚意默默數著這些時日種種經曆,一幕幕鬧劇在腦海中來去,或不舍、或悲壯、或怨懟、或失望。
胡亥早在庭中默立良久,回眸見楚意出來,也隻是淡淡一瞥。他們已經很久沒像從前那般單獨相處了,楚意有意無意地避了他整日,眼下卻是避無可避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移步到他身側,與他一起仰望天邊孤寂的新月。
楚意發自內心地喟然長歎一聲,“兜兜轉轉了一圈,沒想到還是回到了原點,仿若這段日子啊,甚麽都沒發生過。”胡亥未有言語,清朗的側顏微揚,隻對著天月星雲,但唯有她知道,他在等自己接下來的話,“可是但要我閉上眼,就會看到那些離開的人還有傷心的事。甚麽我都想得明白,可我想不通當初公子究竟為何執意要趕我走?”
胡亥默然半晌,方啟唇作答,“事易時移,何必在意?”
得到如此答案亦在楚意意料之中,但於人情世故,她隻當來日方長,從不強求因果緣由。卻不想胡亥說罷,會忽然轉首低眸,與她泠泠對望,“牢記你為何要回鹹陽便好。”
他言盡於此,楚意也不知如何接話。他明明就站在她身側,袍襟間還是她最熟悉不過的淡淡桃香,可兩個人之間像是重新隔了堵不透風的牆,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是將他們的世界一分為二,又回到了最初的陌生疏離。
胡亥不言不語,悄然往屋中走去。山腳下不經意起了夜風,他禁不住咳了兩聲出來,挺拔的背脊看上去有些蒼薄。
楚意的聲音輕輕,來自身後,“公子瘦了許多,昔人已逝,活著的人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他拖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不點眼地滯了滯,依稀幾個字輕飄飄地入了楚意的耳,“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