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星隕(四)
血從高漸離的胸口沿著胡亥的劍身一滴一滴墜在地上。他順勢側飛起一腳,踢中高漸離的腰腹,他便像折翼的鳥,重重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殿外把守的侍衛們成群結隊地衝了進來,將秦王圍護周全,再又把高漸離的屍首拖了出去。
在經過楚意麵前時,她被雲嬋拿住了後頸的穴道,根本動彈不得。刹那間,她仿若看到那年冬夜,她和高漸離坐在虞家的淩波閣上,他手把手地教她握築撥弦,一字一句帶著她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她那時才十二歲,不懂曲意,他也還未對她說起荊卿之事,隻道,“這是送別知己的歌曲,但以後楚意可不能對著自己的知己唱啊。”
現在她還是不懂,至死都不願意懂。她恨得心尖都在抽痛,她狠狠瞪著眼睛,不想讓眼淚流下來。她就這麽看著扶蘇跪在殿中央俯首向秦王請罪,鄭夫人和張盈陪著秦王拂袖而去。胡亥淡淡地將他的劍擦幹淨,便也繞開扶蘇目不斜視地離開。
賓客們也三三兩兩地散去,偌大的宮殿裏隻剩下扶蘇和楚意,還有昆弟和雲嬋四個人,像一個空蕩蕩的礦洞,以繁華為名,鑲嵌無人問津的寶石。最後,扶蘇慢慢地站起身,回過頭時正好看見楚意他們站在門口還未離開。
他勉強地笑了笑,像是慶幸又像是愧疚,“楚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來了?扶蘇公子七竅玲瓏,你會不知道?老師是甚麽人,他和多年前行刺陛下的荊卿有甚麽幹係,你會不知道?”楚意氣得冷笑起來,“就算這樣,你還是縱他上殿,你難道會不知道他打算做甚麽麽?你當初為甚麽又要把他帶回來,扶蘇公子,你究竟是何居心!”
“楚意,我沒有。”扶蘇十分懊惱地搖著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楚意,連你也不信我了麽?”
“我是想信你,可這些日子的樁樁件件,你覺得你自己可信麽?”楚意從袖中急急甩去那封休書,“你自己看!這一筆一劃,一字一句,你敢狡辯這不是你寫給小君的?!小君帶著一腔深情來嫁你,將自己全身心托付給你,你卻是怎麽對待她的?!危難裏一封休書,直接把她逼上了絕路。還有太官署,樂雎不過是幫我和小君傳了句話,你卻要人滅了他們滿室宮人?太官署那麽大,上上下下幾百條人命啊!今日,連我最敬重的老師也這折了你手裏!”
“這不是我寫的!還有你說的這些事,我全不知情!”扶蘇有些氣急敗壞,他瞪著楚意的眼睛微紅,茫然無措,“不是我,楚意,真的不是我。”
“鐵證如山,你說不是你就不是你?你仁義德高,你禮賢下士,你受百姓愛戴,你是大秦最出色的公子!結果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你根本就是一個故作姿態的騙子,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楚意已經氣紅了眼,口角生風,全是傷人之語,“是,我一直想要理解你,理解你的所作所為,因為我曾認定我的老師是天下最好的帝家公子,他平易近人,他愛民如子,我敬仰他,崇拜他,可到頭來,原不過是我自欺欺人,愚人愚己罷了!皇權富貴就這般好?難道你就不怕午夜夢回,你害死的那些人來找你索命麽!”
昆弟見楚意越說越激動,毫無章法,慌得趕忙勸她,“楚意,這其中一定有誤會,扶蘇王兄不是那樣的人。你不要著急,他還是你的老師啊。”
“老師?”楚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的老師剛才就死在胡亥劍下了!你們秦人,你們秦國的這些公子公主,概沒有一個好東西!”
她已經話說到了這個地步,連帶著無辜的昆弟也一並撂下了。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再無收回之理,她又正在氣頭上,從雲嬋腰間拔來一把她謹慎藏著的匕首,對著自己的衣擺毫不猶豫地劃下去。
一片衣袍擲地,她森森望著扶蘇,“我虞楚意,不屑於再做一個小人的學生。有辱我虞家家風,更辱沒了我恩師之名。“
話音落地,她已經轉身走出去,卻是一出門就撞到了還逗留在麒麟殿附近的趙荇身上。趙荇驚聲,“虞楚意!你居然敢出現在這裏!“
“滾開!”楚意無暇與她周旋,沒好氣地將她推開,混在一群正往外走的大臣中間,便獨自從宮裏出去了。
雲嬋和昆弟好不容易才追上她,後者氣喘籲籲的拽住她,“楚意,你冷靜些好不好?”
“你走開!”楚意卻毫不領情,用力抽開了自己的手,刻意粗聲大氣,“昆弟公子,你是真的很煩人啊!我承認當年在下相我落水那夜是你救了我,救命之恩我無可為報,隻願來世當牛做馬,再來報答今生欠下的恩情!今生還請您記住了,我是楚人,您是秦人,虞楚意絕對做不出為甚麽風花雪月,背國忘本之舉,您也不能!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昆弟被她劈頭蓋臉的一通話說得懵住,全然不能體會她真正的用意,她已趁機從他身側匆匆跑走。一回主府,就衝到了自己屋裏收拾行裝,雲嬋瞧著她這般風風火火,卻也不打算勸阻,任由她自己打點妥當,奪門而出。
子簷在門外早早聽到動靜,卻不敢進來,趁著她出門才急忙抱住她的腿哭號起來,“姊姊怎麽了,姊姊這是要去哪呀,娘親走了,難道連姊姊也不要子簷了嗎?”
見了小孩子天真爛漫的麵孔,楚意的心裏更加怨憤那些大人們的無所不用其極,更加恨扶蘇逼死了他的娘親。她忍著心疼俯下身,摸了摸子簷的臉,“姊姊沒有不要子簷,姊姊隻是想家了,想回去一趟。”
“不,姊姊騙我,我不信,我不讓姊姊走,除非姊姊帶上我一起。”子簷哭得更凶了,死死抱著楚意的腿不肯撒手。
楚意正好還要去別院尋一趟懸明鏡,那是她和王簌親手所藏,這麽久以來一直未被不軌之人找到。她此一去,定然是打著不會再回的主意,當然是要去將懸明鏡一並帶走的。她便想著不如先哄了子簷與自己同去,到時趁他不注意抽身而去,王管家見子簷遲遲不歸,也一定會派人去尋。
鹹陽城裏很久沒鬧出幼童失蹤的案子,想來將他單獨留在外麵不過一兩個時辰應該無事。於是楚意便假裝答應了下來,果真牽著他到城裏買馬換鞍。
子簷生性聰穎,沒有其他孩子好騙,從頭到尾一直死死抓著楚意的衣擺,片刻都不曾撒手,深怕她將自己拋下。楚意偶爾也有心軟,恨不能真的將他帶回了下相,交由虞子期教養。
來到別院時,差不多已是傍晚,日落西山,不見殘霞。天際線上有點點春星忽明忽滅,他們在扶蘇別院前停下。那裏燈空夜靜,楚意和子簷走進去,雲嬋跟在後邊,仿佛還像當初她們帶著子簷去渭水邊遛馬回來,跨進門就能聞見王簌為他們備下的飯菜香味。
心底的那些怨怒根本無法平複,楚意正要從王簌閨房的暗室裏取出那裝有一半懸明鏡的匣子,一支冷箭忽地刺破窗紗,擦著她頭頂略過。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屋外子簷在高喊,“雲嬋姊姊!”
楚意隨手先閉了暗室,再急吼吼地衝出去一看,卻見庭院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七八個黑衣蒙麵的不速之客。雲嬋正單手抱著子簷,與他們纏鬥。見了楚意出來,立刻就放棄了和雲嬋硬碰硬,直奔著楚意襲來。
雲嬋絕不令他們任何人失望,就算懷中還有子簷拖累,也能趕在歹人前頭擋在楚意身前。她的刀法精湛卻又古怪淩亂,像是亂打亂碰卻又見招拆招,以一人對陣,竟然全不落了下風。
趁轉身旋踢,雲嬋把子簷推到了楚意懷中,“此地不宜久留,帶了小鬼先走。”說著,她雙手拔刀,護著楚意和子簷就往敞開的大門後退,再將他們一把推了出去。
楚意卻放不下她,“可你怎麽辦!這些人是衝著我來的!我把命給他們就是,可萬萬不能再牽累你了啊!”
雲嬋被她逼急了,“少主說過,要我拿命護著你,你怎麽能死!”
“甚麽……誰是你少主?”楚意愣了愣。
“走!”
就在一個怔愣間,楚意和子簷已經被雲嬋推開了老遠。為了防止她再跑回來添亂,她還將別院的門從內轟然關閉。把裏麵的刀光劍影,血氣殺伐統統擋下,擔在自己肩上。
楚意不敢辜負她的奮不顧身,強忍著痛心,抱緊了子簷翻身上馬。有趁雲嬋分身乏術,從庭院裏跳出來的殺手緊緊咬著他們的步伐追擊。殺手越來越多,楚意縱馬穿林,越發擔憂起雲嬋的安危。
沒想到,她來鹹陽時是一個人,去時亦孑然一身。
馬兒帶著楚意和子簷跑了一夜,身後的殺手也追了一夜。馬已經累得腿腳發軟,楚意和子簷也都精疲力盡,可那些殺手卻依舊精神充沛地窮追不舍。
終於累垮了快馬,楚意和子簷淬不及防地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滾在塵泥裏,摔得渾身作痛。一轉眼,殺手的刀尖已指向她的心髒。
說時遲那時快,又一支鐵箭破空而來,從後生硬地射穿了逼向楚意那人的天靈蓋。
在他緩緩倒下的身形背後,胡亥手執鐵弓,胯下所禦正是他的愛駒麟趾,像是從天而降。他還來不及換下昨日祭典的玄色禮服,從馬上躍下,朝著她不急不緩地走過來。
楚意被他擁進臂彎裏時,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她呆呆倚靠在他胸膛前,他心跳怦怦緊促,嗓音卻沉沉低穩,“無事了,我在。”
林間清晨,露光清透,楚意一口咬在胡亥的肩膀上,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狠狠得仿佛要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才罷休。即便這樣,他還是緊緊抱著她,沒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