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星隕(三)
高漸離來鹹陽的目的楚意心知肚明,可他在扶蘇主府裏住了幾日,她卻從未問起,佯作不知。秦王禦駕歸來,扶蘇變得比從前還要忙,有時天不亮就要趕著去早朝,下了朝又將自己關在書房,沒日沒夜地與大臣們議事。
可該來的總是要來,這天楚意正陪著子簷和雲嬋學拳腳,便看到扶蘇和高漸離一同從書房裏出來。扶蘇有意無意總是避著楚意和子簷,見了她們倆在院中,便隻將高漸離送到書房門口,自己重又繼續命王管家招來少府過問小滿大祭之事。
楚意知他是怕見了他們心虛,他肩上還擔著各種各樣的責任政務,她也不想做得太過咄咄逼人,不願意給他添堵。便先讓雲嬋帶著子簷回了自己住的小院裏,等著她接了高漸離回來。
高漸離摸索著呷了口她一早就晾出來的茶,隨即笑話她,“你還是不會沏茶。像你這樣用熱湯胡亂就兌進去,根本就是糟蹋上好的茶葉。”
“因為我從來都不懂,茶又苦又澀,為甚麽世人會覺得它香醇清冽?”楚意吹了吹浮在茶水麵上的沫子,“以往跟著你們喝,也是遷就你們,因為總不能讓兄長拿蜂蜜水、甜米酒來招待客人吧?那他還不得又跟我吹胡子瞪眼麽?”
“你仿佛話裏有話。”高漸離不動聲色地說道。
“公子一早就叫了您過去,現下都快要到午膳的時辰了才出來,你們都在說甚麽呀?”自從高漸離到來,楚意便隻稱扶蘇為公子,稱他為老師,以此區別。但在她心裏,二者卻都是一樣的。
高漸離沒有打算對她隱瞞,“秦王知道我在鹹陽,想讓我在小滿大祭後的闔宮大宴上奏曲助興。”
楚意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能忍住,“不管是一年前的楚意,還是現在的楚意,都不會希望老師這麽做。現在離小滿大祭隻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可老師初到鹹陽,未探清鹹陽宮的禁軍實力,甚至不知道當日獻藝的舞榭殿宇在何處。若無周密的計劃保住老師全身而退,那便還請老師恕楚意違逆師意之罪,就不會讓老師以身犯險。”
“楚意,九年了,為師等這個機會等了九年。”高漸離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我與荊卿相識於易水邊的酒肆,那時隆冬之夜,他大醉於酒肆,人事不省,就要被酒肆老板拖出去扔到雪裏。我便替他墊付了酒錢,等他酒醒之後,我們便成了朋友。他是衛國的遊俠,當初也是當我做朋友,才肯答應太子入秦行刺。我那時答應過等他回來,就再去易水邊的哪家酒肆請他喝一回酒,可是,他沒有回來。”
“老師。”楚意柔腸牽動,幾乎是跪在他麵前,字字懇切,“燕國滅了,荊卿去了,即便是您日後得手,卻也改變不了大秦一統的宿命。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朝代更迭是時局定律,並不是殺了區區一個秦王,就能使燕國複國,荊卿複生的。您就聽學生一句勸,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啊。還請您安心回江東,與兄長和項伯父一起韜光養晦,等待正能夠終結這一切的時機,好不好?”
“楚意,荊卿與我互引為知己。其實為師沒有你想到那樣深明大義,為師啊,隻是想要為知己手刃仇人爾爾。”高漸離疼惜地撫著楚意的額發,“為師知道,你來鹹陽,一定也是為了尋找殺害虞公夫婦的真凶吧?將心比心,若此時為師勸你放棄報仇回江東去,你會聽話麽?”
“這不一樣。”楚意還試圖再勸,她嗓子裏的聲音哀婉戚然,“秦王身坐圍城,禁軍百萬,藏龍臥虎。楚意曾幾次三番與禁軍有所交集,全都是刀尖舔血,鬼門關前走一遭。楚意不想老師以身犯險,有去無回。更何況您的眼睛現在還成了這個樣子,楚意好不容易再與您相聚,實在是……舍不得您啊。”
高漸離久久沒有說話,他眼睛有疾,楚意已是不能看到他眼底的思緒萬千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是我想得太倉促了些。我可以答應你,再等上一段時間。隻不過,這段時間裏為師就在鹹陽,不會回江東。”
“好,好。”楚意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好勸,一時喜出望外,連連答應著,“隻要老師相信楚意,咱們齊心協力,總能想到萬全的法子,總有一天為助老師達成夙願的。”
自那以後,高漸離每日不是聽著楚意擊築就是與她一起飲茶閑話,有時還會親自為子簷指點書中看不懂的地方,絕口不提入宮之事,讓楚意以為,自己真的勸住了他,可是在心底,卻還有著隱隱的不安。
直到小滿大祭當天,她從夢中被祭禮結束的號角聲吵醒。昨夜高漸離興致極好,非要帶著她喝了兩口酒,她本就不善酒力,半壺不到便睡到了日曬三杆。起身時還想著讓人煮了醒酒湯,梳洗穿戴好厚親自給高漸離端過去。
而這一回,高漸離留給她的,又是一個煥然一新的屋室。
院裏的玉蘭未醒,仍有清涼的香風幽幽送來。楚意嗬的一聲笑起來,笑聲聽上去幹澀刺耳,說是笑卻似哭號怒罵。又扼然而止,“果然,這才是我的老師,這才是高漸離啊。三言兩語,怎麽勸得住呢?”
雲嬋在屋外瞧著她,神色淡然,“其實這個結果,你早猜到了。”
“雲嬋,咱們走。”楚意快步而出,拉起雲嬋的手就要往外走,“趁著小滿大祭剛剛結束,秦王還沒回宮,我要去把老師接回來。就算是打暈了扛出來,我也不能看著他去送死。”
雲嬋卻站定不動,練武之人下盤極穩,楚意差點被帶了一個呲溜。隻聽她麵無表情地說,“你攔不住的,他比你固執。”
“不,隻要我想,我就一定能。”楚意美目圓睜,幾乎歇斯底裏地低吼,“我虞楚意天生就是這個性子,不撞南牆不回頭,即使碰得頭破血流,也要撞碎南牆,繼續走!還沒有甚麽是我想到卻做不到的!”
雲嬋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樹,任憑雨打風吹,都不為所動。楚意知她冷漠的不僅是皮相,還有心,她不會懂她為何會如此不能鎮靜,甚至會覺得她是個瘋子。
“我帶你去。”
昆弟從主府大門外進來,他沒有公子規製的穿著祭祀禮服,肩上的鬥篷衣擺上還沾著泥濘,像是剛從外麵回來,沒趕得及參加神農祭典。他朝楚意走過來,溫聲安撫著她,“你要去哪,我帶你去?”
高漸離的命在那,楚意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立馬去向王管家借了兩匹老馬,和雲嬋扮作昆弟的隨侍,一道策馬入宮。宮中都在為祭典後的宴席準備,不敢出一絲紕漏,宮門口便查得格外嚴謹了些。
昆弟素來平易近人,不在宮人侍衛麵前擺公子架子,還常混在他們中間喝酒說話。當天章城門前負責排查出入人員的侍衛長剛好與他喝過幾頓酒,見了他來便立馬笑嗬嗬地放了行,連查也不查。
午時將至,號角再次吹響,秦王已然回宮。楚意和昆弟把入宮獻藝的藝人們所居住的宮院轉了個遍,顧不得禮貌,每一間屋子都闖進去看過,每個人都抓過來問過,卻都是一無所獲。仿佛高漸離這個人,從未來過。
“難道老師他其實並沒有入宮?”楚意尚存一絲希望。
“還有一處。”昆弟突然想到了甚麽,“但那裏都是使臣貴賓才能落腳,你說的人不知道身份夠不夠得上。”
“夠……不不,不夠……唉,還是夠的。”楚意急得腦子裏全是一團亂麻,自己都理不清,“罷了罷了,公子還是快帶我去找一找罷。”
宮中宴飲除了蘭池宮,便是麒麟殿。麒麟殿後有一無名高台,向來是專供秦王貴客居住,以便召見。楚意和昆弟趕過去時,正好聽到從麒麟殿內一聲聲遞出來的傳喚,“宣,樂師高漸離上殿獻藝——”
閹人細而尖銳的音調諂媚地拖長,高漸離衣白勝雪,懷抱著他的長築,闊步款走,灰白的發線在風中輕輕飄動。他的前路有兩個侍從替他引路,其中一人眼熟得很,是常在楚意跟前回話的吉福。那是高漸離剛在扶蘇主府住下時,她看吉福做事心細,特地將他撥過去照顧高漸離日常起居的。
“喲,這不是昆弟王兄麽?”誰料公子榮祿冷不防從背後冒出來,揚聲說話引得眾人側目,“大宴將始,怎麽還不趕快進去呀。今年扶蘇王兄為父皇請來一位北地樂師,在當地名聲極大,眼下也已經上殿了。咱們快些進去,別去晚了讓扶蘇王兄誤會咱們不喜歡他請來的樂師才好啊。”
“好,好,咱們進去罷。”昆弟為難地看了一眼楚意,不得不苦笑著應承下來。
他們還未挪動步伐,殿中淬不及防的砰一聲巨響,突然騷動起來,隱約能聽到幾句“保護陛下”“抓刺客”。那一刻有風吹過,刮骨鑽心,楚意隻覺得有甚麽從自己的胸膛貫穿而過。
她呆呆地跟在昆弟身後,跑進殿中。裏麵座無虛席,繡闥雕甍,宮室敞闊,流光溢彩。妃嬪羅敷間爭奇鬥豔,文武百官中風雲暗湧。
她看到,高漸離的長築斷裂在秦王禦座下的白玉階上,濃黑的鉛塊散落滿地,髒了殿中龍飛鳳舞的羊絨氈毯。
她看到,高漸離僵立在階上,麵朝秦王身側的另一張桌席。他覆眼的白綢滑落下來時,輕飄飄搭在貫穿他胸膛的那把劍上。
她看到,胡亥握著劍柄,與他對立。他的側臉清冷如常,一貫看不出生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