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星隕(二)
扶蘇沒有直接回主府,他是趕在禦駕的前一天先行回到鹹陽的,但一回來卻沒有進城,而是奔著城外別院過去。正好是子簷午睡剛醒的時辰,楚意在得到王管家的同意後,就領著子簷一塊出城,去與他相會。
他們到時,扶蘇隻身站在蕭瑟的庭院中。這裏自從王簌故去,下人們都調回了主府,再無人問津。以致於春雨打落枇杷青色的果,都無人清理。扶蘇就靜靜立在那,一身素縞,逆著光仰望那繁盛參天的高樹。他不笑的時候,側臉竟和胡亥也有兩分相似。
“喪儀已過,老師來晚了。”楚意和子簷離他遠遠的,望著他的眼神多了陌生,多了冷淡。
扶蘇似聽非聽,自顧自地仰著頭,“吾妻好枇杷,少年新婦時,嚐以其核沒入庭下泥間。數載春秋翻覆,今已亭亭如蓋矣。”
楚意默了默,半晌才道,“小君她並不喜歡枇杷,喜歡枇杷的,應當是老師您吧。”
“是,是。”扶蘇慢慢低下頭,“我喜歡,我很喜歡。從我十六歲初見她時,她給我剝了第一顆枇杷時,我就喜歡。當時我素有咳疾病,她絮絮跟我說枇杷葉清肺止痰,第二天就親自熬了枇杷膏命人送來。她熬製的枇杷膏裏總帶著玉蘭的香氣,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娘親一直很喜歡玉蘭花,她身邊總是掛著一個舊舊的香囊,那個香囊上繡著玉蘭花,裏麵裝著玉蘭花。”子簷哽咽著朝扶蘇走過去,“父親,你怎麽回來的這樣遲,為甚麽不回來見一見娘親?”
“子簷……對不起……”扶蘇被兒子的哭訴惹動心腸,不由俯下身向他伸出手,他們父子倆擁抱在一起,為他們失去了生命中那個最重要的女人而傷感萬分。
楚意無言,心裏已然麻木,這些日子裏她失去的,不隻是王簌一個人,她幾乎已經快要忘記如何心痛,如何悲傷。她冷眼瞧著扶蘇,這個溫潤如玉的男人,曾教導她善待眾生,更是百姓眼中愛民如子的賢良公子。她斷斷不敢去相信,他會參與到陷害自己的妻子中去,更不敢去相信,他對太官署做下的孽障。
可那一封出自他筆下的休書,便是無可轉圜的鐵證。楚意是理解他的,他身為秦王長子,卻沒有嫡出的身份,沒有牢靠的母家,嶽家勢大,他對王簌有所提防,沒有交托所有,這確實是一個王子該有的收斂和成熟。至少,在那段短暫而虛幻的時光裏,他對他的發妻,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可她還是不能原諒他,甚至是懼怕。她在懼怕這些所謂王侯將相,世家貴胄,他們為了自己或者家族的利益,可以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女兒、妹妹、妻子、母親拿去做犧牲品。就像當初虞子期逼她嫁給項藉,就像扶蘇幫助生母逼死王簌,就像她自己,用吉祥的命脅迫了吉福為自己辦事。
“楚意。”扶蘇小心翼翼地喚了她一聲,“我聽說她走之前,隻給你一人留了書信,不知道她……和你都說了甚麽?”
楚意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盤旋在眼眶裏的眼淚重新退潮,換成一抹淡然的微笑,“小君跟學生說,希望學生好好活著,幫她照顧好小公孫,還希望學生和小公孫……不要替她報仇。”
扶蘇不確定地看著她,“一個字,都沒留給我麽?”
“老師應該不知道吧,帝家的第一位兒媳,諸公子中最傑出公子的妻室並不是那麽好當的。”楚意繼續笑著,臉頰卻僵得微微發麻,“老師您看簷下那塊字匾,那上麵所題是陛下送給小君的四個字,亦是他和天下人對小君的期望和要求。小君四歲就被許婚給您,為了這四個字,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很少有過縱情任性的時候,別家孩子追風箏,掏鳥窩,她卻要守著乏味枯燥的琴棋書畫,女紅刺繡。別的女子向夫君撒嬌撒癡,她卻連和夫君發發脾氣都不敢了。因為她唯一一次縱情任性,唯一一次和夫君發脾氣,換來的卻是一輩子夫妻離心。這樣的代價,她不敢再承受了。”
“你是在怪我麽,楚意?”扶蘇歎了口氣,言語中頗有怨氣,“我知道,這輩子是我對不住她。可她,又對得起我麽?她不也是瞞著我月月寫家書給她娘家,將我的政見和父皇的心思暗暗透給了王家,以此保全王家在朝中的地位。當年我一直佯作不知,可她到底還是不信我。”
“學生願以項上人頭和虞家滿門榮耀作保,小君絕對沒有這般居心。”楚意鄭重地舉手發誓,“老師雖收我入門做學生,但是這些日子以來,學生私心以為真正身體力行教導著學生的,卻是小君。小君雖性情溫婉和順,但斷然不會為了母家的利益做出這等違背道義的事。老師,您和小君夫妻近十載,可是為甚麽都不去選擇相信枕邊人呢?哪怕一次也好,非要這樣直到一方死去,天人永隔,才追悔莫及麽?”
“楚意,你尚未成婚,或許連個心上人都沒有,更不可能會想和帝家後族共渡一生吧?”扶蘇牽著子簷的手來到楚意身邊,與她說,“所以你不會明白在利益和婚姻麵前,夫妻彼此之間會有多少顧慮,多少不放心。”
“老師明白,因為明白,所以怯懦,對麽?”楚意耿直地發問。
扶蘇明顯是在可以躲避著眼神,不去與楚意對望,“楚意,子簷還在這裏。”見楚意悶悶不言,他才又對她道,“我心裏亂得很,像一個人靜一靜,你先帶了子簷回城裏去。這次東巡,我遇上了位名聲在外的樂律大師,和你一樣最擅擊築。他和我一道回來,眼下應該已經被迎入主府安置了,你們快先回去,替我好生招待著他。”
楚意意興闌珊,隻是隨意問了一句,“哦,不知老師請回來的,又是何方神聖呢?”
扶蘇道,“高漸離。”
楚意一聽,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連後退了幾步,也沒顧得上子簷,便兀自轉身跑了出去。她又嫌牛車走得太慢,一直不斷地催促,等來到街口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從車上跳了下來,自己從街口跑到主府門前。站在台階下,卻又有幾分躊躇,交織了欣喜,推使她輕聲輕腳地走進去。
庭院的玉蘭樹下,高漸離背對著大門,他背上還背著他摯愛的長築,打了補丁的舊衣幹淨整潔。他聽到身後有家丁向楚意問好,有些疑惑地慢慢回過頭。兩麵相對時,仿若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追出了壽春城門,痛哭流涕地控訴他不守諾言。
誰想一晃就是這十數年光陰流轉,當初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當年風華正茂的樂師也已漸漸老去。
楚意一步一步朝他走過去,直到她的手能夠觸碰到他的手臂時,她才不敢相信地笑起來,“竟然不是在做夢,這竟然是真的,我竟然……還能再見到您。”
“楚意?果真是江東下相的虞二姑娘麽?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又像是瘦了。楚意啊,你在鹹陽是不是受苦了?”高漸離又驚又喜,卻是將楚意嚇得幾乎愣住,他的眼前用一條白帛輕輕圍住,手下意識地揮舞著才慢慢撫上了她的臉,“對啊,你怎的隻身來了鹹陽?之前聽扶蘇公子說起你,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即便越聽越覺得性子像極了你,可我還是不敢相信竟真的會是你。”
“說來話長,說來話長。”楚意喜極而欲泣,隻管拉著高漸離左看右看,差點疏忽了大禮,“這才一年多不見,怎麽老師您又多了這麽多的白發了,您的眼睛呢,眼睛這是怎麽了?而且您不是一早就來了鹹陽了麽,難不成還是兄長又在騙我?”
“這也是說來話長啊。”高漸離長歎了一口氣,“不過總算老天待我不薄,還能讓我再見故人一麵,聽一聽你的聲音。要知道,這塵世間除了荊卿,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這個小丫頭了呀。”
王管家出來時見他們舉止親近,有些不解地瞠目問,“原來高先生與楚意姑娘竟是舊識麽?”
楚意高興壞了,忙張羅起來,“是,是。管家先生,這位高先生乃從小教授楚意音律的啟蒙恩師。隻是之前不慎走散,全然沒想到今日竟是因為老師,得以在鹹陽重逢。”
從後進來的子簷聽到楚意這樣說,禮儀得當地與高漸離行了見麵禮,又實在忍不住驚奇,“世上還有這般巧的事麽?父親是楚意姊姊的老師,這位高先生也是楚意姊姊的老師。”
王管家亦笑道,“緣分,都是緣分啊。怎的都站在外麵說話,茶已備好,諸位還請進屋罷,別叫我家公子知道了,責備老奴怠慢了貴客。”
聽罷他這一句,楚意這才恍然大悟,忙和子簷一起伴著高漸離慢慢進到屋裏去,又殷切地親自要來替他取下背上的長築和鬥笠,剛一接過那把用麻布口袋裝好的長築,卻是毫無防備地手臂一沉,若非雲嬋在後替她托了一把,差點就要被沉得脫了手。
楚意邊放下邊隨口地和高漸離玩笑了一句,“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老師您在這築裏灌了鉛,沉甸甸的,要背過來練身板呢。”
久不見故人,還是這樣一位一直生死未卜的故人,楚意這些日子淤積在肺腑裏的鬱悶哀戚消散了不少。她隻盼著這一次,她所珍視的人們,能夠性命無憂,快意餘生了。
這可最簡單不過的心願,卻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