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星隕(一)
華陽殿鬧了鬼。
在禦駕歸來的前幾日,每至夜半子時,王簌曾住過的那間西配殿就會燃起幽藍色的冥火。宮人都說,王簌做了一輩子善人,卻無辜含冤而死,終究是心有不甘,怕是回來了。
自她身故,鄭夫人以晦氣為由,命人將這間西配殿原封不動的鎖起來,所有擺設都還按她死前擺放,除了日常進去添燈的太監,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一下子鬧起來,闔宮上下都議論紛紛,傳得神乎其神。
鄭夫人起初不信,還責打了幾個誤傳謠言的宮人殺雞儆猴,誰想當天夜裏,連她自己殿閣中的燈火也一下子跳成了冷冷的藍焰。鄭夫人親眼所見,受足了驚嚇,差點病倒。
趁著小滿大祭將至,又從宮外偷偷請了陰陽家的人前來,重新開了西配殿,好好地做了場法事。
“崔太醫當真看清楚了,確實是陰陽家的人無疑麽?”楚意在王簌靈位前拜完最後一拜,起身時一麵問身後的崔太醫。
崔太醫哼哼兩聲,“小老兒哄你不成?”
楚意轉過身,沉吟了一會兒道,“陰陽家家主替陛下領奉常一職,司掌祭祀,從他手底下挑人入宮做法事倒說得過去,也不能證明陰陽家與鄭夫人之間相互勾結。不行,看來還得再加把火。”
“你讓那個叫吉祥的小宮女幫你在華陽殿的蠟燭上動手腳,搞得滿城風雨,難道就是為了證明鄭夫人與陰陽家狼狽為奸?”崔太醫如是問。
考工室掌宮中器用,包括日常起居和祭祀。吉福的妹妹吉祥在裏麵當差,各殿所用皆可經手。她再趁機將從崔太醫那要來的磷粉淺淺摻進華陽殿西配殿的蠟燭燈油裏,燃燒起初不會有異樣,可到了一定時辰,蠟燭燃至有磷粉的部分必然會火光變色,引起騷動。
“當然不止如此。”楚意撥了撥香爐裏的灰,“小君走後,鄭夫人不動西配殿,明麵上是說晦氣,實則是怕宮裏人詬病她急於毀證。她這般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若我不做點甚麽豈不是太辜負了這大好時機?我買通了個華陽殿的小內侍,趁著這幾日開壇作法,混進西配殿中,替我好好再探一探,小君死前究竟見了甚麽人,或是留下了甚麽蛛絲馬跡。”
崔太醫不大信她真能查出點甚麽,癟癟嘴奚落道,“既然要害人,那還不得做得嚴絲合縫,還能叫你輕而易舉給查出來?”
正說著,吉福就繞著長廊朝他們謹慎地過來,楚意靜靜瞧著他步步靠近,“天下可沒有不透風的牆。”她話音剛落,吉福就來到麵前深深一揖,她順勢問,“可是查到了甚麽?”
吉福點了點頭,從袖中掏出一片絲帛,“這是在西配殿的案幾上發現的,壓在書簡下麵,不仔細根本無人會注意。姑娘托付的那個小內監幸好認得幾個字,看出其中問題,便叫小的妹妹送出來了。”
楚意捧在手中細讀,卻是臉色驚變。崔太醫見狀,也將頭湊過去一看,“‘自爾過門,疏忽孝道,懶入宮闈。是為不順父母,不忠不孝。以此’……這這這,這是……休書?”
這上麵墨跡如烙,字字苛刻,可一筆一劃都是楚意最熟稔的風格筆法。她腦中一陣一陣地發懵,還沒緩過來,就又聽吉福小心翼翼地說,“裏麵的人還查探過,華陽殿的方姑母在去太官署問話之前見過……見過……”
“見過誰?”楚意嘶啞著嗓音。
吉福狠狠一低頭,“見過咱們府裏的王管家。”
楚意聞言,像是利箭離弦般猛地就衝了出去,崔太醫和吉福在後麵連拉一拉的機會都沒有,就眼睜睜看著她跑了出去。她記得每天的這個時辰王管家總要在後院盯著下人們修剪花草,便直奔後院而去。
院子裏的玉蘭開得正好,香風幽遠,枝柔窈窕。王管家身著孝服,親自拎了小水桶灌溉樹根。楚意被追過來的雲嬋拽住,不能輕舉妄動,兩個人在他身後拉拉扯扯的,也將他驚動回頭。
王管家轉身見是楚意,臉上展露了個和藹的微笑,“原來是楚意姑娘,為小君傷心了這麽久,終於有興致出來走走了?”
“是啊,”楚意勉強扯了扯嘴角,耐心與他兜圈子,“人總不能一味沉浸在悲傷裏,何況夫人也不會希望我們因為她變成這樣。人嘛,都是要向前看的,不然怎會看到這世上還有幽蘭芬芳,草木繁茵呢?王管家,你說對不對?”
王管家瞧著頭頂的一簇簇綻放的花,忽而收斂了笑,唉了口氣道,“這兩棵玉蘭樹啊,還是小君進門那年,和公子出門踏青帶回來的樹苗,一起種在院子裏的,一直都是他們夫婦兩個在親手照料。可自小君有孕,別居他室後,就隻剩下公子一個對著歲歲花開了。”
楚意客套地附和了一句,“小君生前與老師伉儷情深,實乃一段佳話。”
王管家卻又歎了口氣,“起初甚麽都是好的,隻可惜小君那幾年的性子還是太倔強了些。”他精明的眼睛裏是緩和了不少的惋惜,“這些事,老奴這個做奴才的,本不該和姑娘碎嘴。隻是而今人已作古,公子又從來不忍提起,若是老奴再不與姑娘說上一說,隻怕再過些年,老奴也兩腿一蹬,就沒人再記得了。”
“管家先生想說甚麽?”楚意見他情真意切,便暫斂了脾氣,不去質問休書一事,靜靜聆聽。
王管家放下手裏的水桶,負手與楚意慢慢走到屋簷底下,“公子小君黃口之齡便訂下婚約,豆蔻初見,開府之日便是他們成婚吉時。他們都是性子溫和的人,又誌趣相投,每每公子下朝,小君都會親自去到宮門相迎,夫婦二人一道攜手而歸。除了小君一直不大願意入宮見過鄭夫人,公子心有微詞,老奴在一旁看著,比尋常新婚夫妻還有親昵恩愛。所以一年不到,小君便有了身孕。這原是件天大的喜事,小君又是帝家第一位兒媳,咱們府裏和宮裏頭都歡喜壞了,就連陛下都為此龍顏大悅,接連幾天臉上都是掛著笑的。”
他說到高興處,眼角的細紋都因情不自禁的笑容而綿長,卻還是慢慢收斂了下來,“但那一年,燕國使臣荊卿借求和行刺陛下未果,陛下震怒,命小君的祖父和父兄率兵攻打燕國。三個月不到,便將燕國疆土收入囊中。那時王家在朝中如青雲直上,倍受陛下恩信。鄭夫人擔心王家功高震主,將來會借小君腹中有王家一半血脈的小公孫生事,便傳書於公子,有意讓公子放棄這個孩子,再納新妾。誰想公子與小君常日坦誠,公子的書信向來不介意被小君拆閱。那天宮中送來密信,正好公子外出巡視驪山,剛從雍城外祖家省親回來的小君就先看到信中內容。等公子歸來,兩個向來儀態大方的人卻在房中大吵了一架,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直到夫人在爭吵中不慎摔倒,動了胎氣暈過去,公子這才慌了神地叫老奴去請太醫救命。可夫人清醒後,便執意搬離主府,公子竟然也同意了。”
“小君許是誤會了?”楚意問。
王管家點點頭,“但也不是為了鄭夫人要讓公子放棄親子之事。而是信中,鄭夫人的一句話說壞了。時間太久,原話老奴也不記得了,隻記得大意在責怪當初新婚燕爾,公子一時心軟沒有將備好的藥物盡其用,絕了小君的後嗣,這才有了今日的顧慮。小君因此誤會了公子,以為公子忌憚她是王家女公子,非以真心托付。孕中更是心浮氣躁,加上公子不善解釋的性子,好好的小夫妻便鬧到了兩地分居的境地。年複一年,彼此之間的情義消磨殆盡,便隻剩下相互猜忌,相互怨懟了。”
楚意望著在陽光下靜然開放的玉蘭,想象著扶蘇和王簌執手種花再到扶蘇一人孤對枯枝的場景,心下悵然,“我從前天天陪在小君身邊,卻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小君最喜歡的竟然是玉蘭。”
新婚時濃情蜜意,甚至把對方的不完美都當做了茶餘飯後的玩笑。可時間一久,這些不完美日積月累,變成兩個人之間的猜疑、厭倦,華麗精美的外表下掩飾住了兩顆蛀空的真心,隻等著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親手這段政治婚姻奏響終章。
“但是公子一直記著。”王管家小聲嘀咕了這麽一句,卻沒叫楚意聽見便改口問,“姑娘方才過來找我,應該是有話要問吧?”
楚意的眼神不期遇上他那雙仿佛甚麽都能看透的眼睛,不由怔了怔,“不必了,我想問的,或許已經得到了答案。多謝管家先生,指點迷津。”
她向他尊敬地行了個平禮,轉身就要與雲嬋離去。她正慢慢轉過回廊拐角,忽然聽到有人從正門急急跑進來,一邊跑一邊喊著,“回來了!回來了!公子回來了!王管家,公子回來了!”
她驚異回首,風吹動了她的裙擺發梢,吹動了玉蘭花枝,沙沙作響,輕飄飄地在她心上打了個轉,繞成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