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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逢劫(三)

  東巡已畢,禦駕即將回都。扶蘇主府裏,王管家忙完了王簌的喪儀,就要接著為迎接扶蘇忙活,楚意幫忙照料著子簷,其餘的事也不願插手。她始終放不下太官署突然被燒之事,便暗地裏仔細找來幾個人去宮中行走。


  “事情查得怎麽樣了?”楚意按時喝了公羊溪的藥,輕聲問在她麵前回話的家丁。


  那廝如實道來,“小的去問了在宮裏當值的妹妹,說是太官署裏上夜的宦官庖人不當心,打瞌睡的時候推倒了燈台,正好落在腳邊的柴火堆裏,火一下子就躥了老高,整座太官署裏,竟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既然火勢熊熊,宮裏的守衛怎會來得那樣遲呢?他們自己呢,難不成還能全睡死了不成?”楚意絲毫不信,“太官署旁邊就是太醫署,難道也沒受到波及麽?”


  回話的人連連稱是,“小的家妹子就在考工室當差,大火燒起來之前白天裏,她曾看到華陽殿的方姑母帶著幾個宦官親自去了太官署問話,一進去就是兩個時辰。誰想當夜就出了這樣的事,所以小的鬥膽,不得不疑心此事與華陽殿有關。”


  楚意盯了他一會兒,“疑心藏在肚子裏就是了,別甚麽都掛在嘴上說。”說著,她從袖裏拿出一支小簽筒,“把這個交給令妹,讓她想辦法幫我遞到太醫署的崔文崔太醫手上。此事辦妥了,少不了你們兄妹的好處。”


  這廝一聽有好處,便更加殷勤,好生將她給的東西接了過去,立馬下去照辦。楚意悶悶地撐著頭,她這幾日連連夢魘,一驚醒便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臉色暗黃,十分難看。


  就算是在白日裏,雲嬋也得點上安神香。可楚意的心始終靜不下來,隻要一閉眼就會夢見從前在太官署當差的日子。通情達理的馮改,婆媽又嘮叨的夏好,還有那些總是相互幫襯的同僚們。那時她容顏盡毀,卻從未有一個人嫌棄過她。


  房屋可以修繕,宮人可添換,但是他們,卻再也回不來了。


  太官署大多都是亡國俘虜,或是家中實在揭不開鍋,舉目無親的可憐人。即便葬身火海,化作一抹飛灰,這世上也不剩幾個人能為他們悲傷落淚。唯有楚意,還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家鄉。


  “他們都是沒多大野心的平凡人,就想在宮裏安穩過活,沒害過人,也害不了人。”楚意喃喃地低語,她問雲嬋,“是不是錯了,小君是不是錯了?心懷善念的人,為何總是要落得如此下場?”


  雲嬋茫然地瞧著她,像是聽不懂她在說甚麽。她是最完美的聽眾,說不出安慰,卻從不聒噪,隻安安靜靜地聆聽她的每一句話,卻又好像永遠不會離開。可這一回,她開了口,“對壞人善良,無用。”


  平淡的聲調聽不出情緒,卻像是漆黑夜裏的火,點亮了楚意心裏暗滅的燈。她定定瞧了她一眼,忽然嗬地一聲呼出了口氣,嘴角冷冷微揚,“是,你說的是。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我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誰在後麵搗鬼。”


  崔太醫收到了楚意簽筒的第二天午後,趁宮裏無事便以為子簷請脈的名頭出宮來了。一見楚意,他便當著雲嬋和子簷的麵厲聲責問,“樂雎到底是幫王簌給你遞了甚麽話,才要將整個太官署拉下去給王簌陪葬!”


  “崔太醫此話怎講?”楚意疑惑不解。


  “靜說都告訴我了,王簌被禁足那天,就是樂雎幫她遞了話給你,後來也是她一再出宮傳遞消息。她幾番出入惹了眼,被華陽殿盯上,馮改那廝又是個護短的,不管方秀梅怎麽逼問,都不肯把樂雎供出去。不然你以為,太官署那把火怎麽燒得那麽及時那麽精準!”


  楚意定了定神,“隻為這個?竟然…隻為這個?”


  “甚麽叫隻為這個?”崔太醫怒目圓睜,“你這丫頭到底長沒長心!還是你的心,根本就是石頭做的!”


  楚意耐著性子,先讓雲嬋帶了子簷出去,才耐心解釋,“太醫先生您先冷靜冷靜,小君當時擔心鄭夫人派人查抄時將我帶走,暴露身份,才找了樂雎遞消息出來讓我避一避。單為這個,理應不足以要了太官署眾人的性命。”


  崔太醫半信半疑,還是有些氣惱,“那後來呢,為何靜說告訴小老兒她後來又尋了你一次,那次是為了甚麽?”


  與他相比,連楚意都不算是急性子了,她邊想邊慢慢道來,“樂雎頭一個發覺了小君過身,冒死將小君還未寫完的遺書送還於我。雖說鄭夫人算是害死小君的主謀,可這未成的遺書倒是沒有直指華陽殿,反而另有其人。看來,小君臨死前定是見了甚麽人,或是直接被此人逼死。而此人亦是因樂雎將消息泄出,這才借鄭夫人之手戕害太官署。”


  “不夠,還是不夠。”崔太醫甩了甩頭,肥碩的身子在屋中來回踱步,卻又百思不得其解,煩躁得抓耳撓腮,“啊呀,小老兒隻懂得抓藥治病,哪裏懂你們這些算計來算計去的城府心眼!可馮改和夏老頭兒他們,決不能白白死了,沒了他們在,小公子在宮中就如同丟了耳目更丟了舌頭!”


  “對,對!”楚意眼前一亮,“這就是症結所在了!太官署之所以遭此橫禍,定然為了這一環!定然,定然是讓那些不軌之徒發覺了太官署和小公子間的聯係,借機鏟除。可謂一石二鳥,卻又引導著我們把責任全推給了鄭夫人,這幕後之人卻是清清白白,當真好謀劃!好謀劃呀!”


  連馮改護短的心性都算計在內,這般心機邏輯,若要正麵交鋒,恐怕連楚意都沒有必勝的把握。


  她惶惶然跌坐回去,鄭夫人、盧千行還有她猜不到的人,他們就像是一群織女繡娘,圍坐在坊間共同織就一麵名為王簌之死的繡品,你一針我一線,你殺人我遞刀,從這個滴水不漏的死局裏各得其利?

  鄭夫人為權,可盧千行為了甚麽呢?那些仍然沒有暴露的人又是為了甚麽呢?

  楚意突然看不懂這座鹹陽城了,這裏包羅萬象,魚龍混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人們的欲望在視覺盲區裏相互糾纏,就像百戲園裏的鬥獸場,有人以生死相搏,爭得頭破血流,有人暗中觀察,且期盼著一擊必中。可最後的最後,依舊逃不掉被命運吞噬的,命運。


  楚意不得不承認,自己也圍困其中。


  送走了崔太醫後,楚意和雲嬋站在廊下,並肩仰望著青青蒼天。雲嬋的臉上露出了異於尋常的神情,高遠而銳利,“即便是這樣,也得活著。既然想活,就必須比猛獸更凶猛,比惡人更惡毒。”


  幫楚意打探宮中情況的家丁到了,打著掃灑之名,抱著掃帚就來給楚意回話,“姑娘,可是又有了新的吩咐?”


  楚意低頭,連笑一笑都懶得,從袖中掏出兩枚沉甸甸的金銖,“讓你妹子再去太醫署找那崔太醫或者一個叫靜……罷了,就隻找崔太醫吧,要點磷粉,然後……”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偏要那廝將耳朵湊過來細細傾聽。


  這廝聽清後,嚇得有些腿軟,“姑娘此話當真?那可是華陽殿啊,鄭夫人又掌權多年,不是王後勝似王後,如日中天,您要動她,是不是太不要命了。”


  楚意也不看他,隻管淡淡地說,“吉福,我要是記得沒錯,你跟我說過,當年你是因為家中遭了橫禍,父母俱亡,實在揭不開鍋了才將妹妹送入宮中。而你自己,要不是小君慈悲,當年見你病倒街頭,實在可憐,把你帶回主府命人醫治,又給了你自食其力的差事,你似乎活不到今日來與我說話吧?”


  這個叫吉福的還算有點良心,“小君大恩,小的沒齒難忘。可是這和姑娘要與華陽殿為難又有甚麽關係?”


  楚意道,“若我說,害小君的正是鄭夫人,她丈夫的生母,兒子的親祖母呢?”


  “這……不可能啊!”吉福難以置信地不自覺抬高了聲調,被雲嬋一眼瞪得連忙噤聲。


  “小君早逝,你若還記得小君先前對你的恩惠,便要抓住這個失不再來的機會報答小君。不過你要是不做,我大可找別人,隻是你和你妹妹收了我的好處,幫我遞了簽筒見到了崔太醫,這私相授受的罪名,你們又有幾條命承擔呢?”楚意的口吻還是不鹹不淡,不緊不慢,卻是將他人生死一瞬便拿捏在了唇齒間。


  吉福用一種像是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她,又驚又懼,卻又知道自己已經被她逼得無路可退。他渾身抖如篩糠,哆哆嗦嗦著,終於還是低了頭,“我做……我做就是了。但萬一要有個好歹,還請姑娘一定要保全我妹妹,哪怕用我的命去換她的也成。我隻有她這一個妹子,一個親人了。”


  看著吉福,楚意莫名想到了虞子期。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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