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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逢劫(二)

  王簌頭七才過,骨灰立馬就要被送還王家。扶蘇不在,楚意身為他唯一的門生,這幾日一直都是她在主府幫襯著上下打點。送王簌回家之事,亦是她讓人塞了銀子給宮裏來的人,才得以讓子簷親自相送,全了小兒的孝意。


  春雨如絲,綿綿訴哀戚。楚意手撐一把油麵竹骨簦,子簷懷抱王簌的骨灰匣子,從牛車來到王府門口。王氏一族的婦孺不便出來迎候,多數隻得在門中翹首以盼,唯有王簌鬢角斑白的老母張氏撐著年邁的身骨,帶著侍女家丁跪在簷下為女請罪。


  子簷見狀,晨起才止住的眼淚立馬決堤,撲在張氏麵前,帶著濃濃的哭腔喚了一聲,“姥姥。”


  張氏疼惜地捧過子簷的臉,淚水順著眼角的溝溝壑壑蜿蜒淌下,“好孩子,辛苦你一番孝心,肯親自將你母親送回來。”


  “娘親是被人冤枉的,姥姥,你也要相信娘親啊。都怪我,保護不了娘親。”子簷嗚嗚地抱緊懷裏沉沉的木匣,有些眷戀不舍,“娘親,咱們到家了。回到姥爺家,就再沒人敢欺負你了。”


  她們祖孫倆擁抱著哭成了淚人,卻是在人來人往的府邸門口,人多眼雜,楚意隻擔心是被城民們看了笑話。強忍著心痛,勸道,“王夫人和小公孫還是先帶了小君進屋罷,想來小君她,一定是很想家的。門前如此,也有失體統。”


  張氏古怪地瞥了她一眼,就兀自攬了子簷入府。她跟在後麵進去,先時還不覺得異樣,隻她後腳剛剛落穩,便有人重重地關上了大門。王氏的老少婦孺匯聚一堂,白花黑袖,卻不曾盯這廳上王簌牌位,反而各個都拿眼睛瞪著她。


  楚意出來時以為來回不費時間,便留了雲嬋在主府裏幫忙,沒帶她出來。可現在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妙。她硬著頭皮走到堂下,正要向剛剛落座的張氏道明身份,就被後者冷聲搶道,“老身知道姑娘是誰,不必多費口舌了。”


  “是,”楚意敬她是長輩,依言點了頭,“事已辦妥,宮裏的人也在外盯著不容耽擱,還請王夫人讓小公孫向小君盡了最後一道孝禮,好讓晚輩帶了小公孫早些回主府安歇。”


  誰想張氏一拍桌案,突然發作,“我女兒屍骨未寒,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而代之,把自己當做新的公子小君了麽!我女兒從前如何待你的,你以為我沒聽人回稟過麽?!我的簌兒真傻,掏心掏肺待你,卻是養出一頭白眼狼來!從進門到眼下,半顆眼淚都不見!說,是不是就是你買通了琳琅那小賤婢誣陷簌兒,是不是她擋了你攀龍附鳳的路!你才要下此毒手,除之後快!”


  麵對張氏無理的驟然責問,楚意又冤又氣,梗著脖子杠上去,“哭了就是傷心麽?哭了小君就能起死回生麽?王夫人,我敬您尊長,可是若您要這樣空口白牙誣賴於我,是否有些不合身份?”


  “你既說老身冤了你,簌兒從前的家書中次次讚你聰慧機敏,為甚麽這一回就如此無能,為何救不了她?要你又有何用?”王張氏怒得麵色漲紅,身邊的人忙端茶遞水,揉胸順氣,勸她消氣。


  王離發妻,王簌嫂嫂也在一旁怨憤地幫腔,“楚意姑娘,我家小姑子待你不薄,甚至比待扶蘇公子還要上心。聽別院的人說出事那日你提早出了宮沒有守著小姑,我倒想知道知道,人究竟是生了甚麽病,如此矯情做作,非要離宮醫治不可,害得小姑在宮裏孤立無援,含冤而終。”


  楚意聽得一頭霧水,被這一套奇異的歪理搞得莫名其妙,連連冷笑,不想言語。倒是年少懂事的子簷實在聽不下去,不顧規矩也要替她說話,“姥姥和舅娘不去責怪害死娘親的幕後黑手,卻在這怪上了楚意姊姊?這些日子若非楚意姊姊內外周全,娘親的喪儀如何能置辦下來?姥姥和舅娘不念著姊姊的好處,還要怪罪,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子簷,你還小,不懂得,這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當麵一套背麵一套的。”王張氏笑嗬嗬地哄了哄子簷,又板著臉向楚意,“你自己說,你到底有沒有攀龍附鳳之心?就你這樣生得一臉狐媚,誰看也不像是個安分的!”


  “婦人之見。”楚意被氣得渾身亂顫,就要拂袖而去。


  轉身之際,卻被子簷急急抓住袖子,她疑惑回首,卻見子簷抱著王簌的骨灰匣子依舊沒有撒手,“姊姊,等等我。”


  楚意心上稍微鬆快些,又聽他舅娘不依不饒地叫道,“子簷,你可莫要被這樣表裏不一的女人騙了,快把你娘親的骨灰放下,舅娘帶你去問孝禮。”


  她話音未落,便一揚手命家丁上來想要將楚意和子簷分開,誰料子簷憤憤甩頭,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他們帝王家與生俱來的威嚴,“我是祖父膝下唯一的公孫,誰敢攔著我。爾等如此愚昧無知,難怪娘親生前寧願回雍城探望太姥爺和太姥姥,也不肯親自前來省親!姥姥,舅娘,在你們思慮清楚之前,我是不會將娘親送回來的,我才不要她日日聽你們嚼舌根,日日煩憂。”


  他清脆的聲音一字一句砸在王家廳堂下,小小的人兒倒是把他父母的風骨誌氣學得一絲不差。楚意跟著他從王家跑出去,一路不肯打傘,執意淋著雨走回了主府。


  一進府中便把王管家和雲嬋嚇了一跳,連忙擁著他們進了屋子,去拿衣服來換。楚意心係子簷,趕著換了件幹淨的布裙,就親自來看他。


  “我從來都不喜歡回姥姥家,但我更不喜歡娘親煩心,所以我從來沒說過。如今娘親不在了,我都沒來得及告訴她。”子簷苦著臉,他的肩發都濕透了,卻還死死抱著王簌的骨灰盒不撒手,“楚意姊姊,我常看書上談論生死,可是死,究竟是甚麽呢?就像娘親這樣,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看子簷了麽?”


  楚意用手替他撥了撥額前濕發,等著雲嬋拿了幹淨的衣服來,“不是,小君隻是被神仙請去天上當星星,每到夜裏,她就會從天上看著子簷,從此還可以長生不老,永遠陪著子簷。”


  “這樣的長生不老又有甚意義呢?我隻想娘親就在身邊,摸得到,聽得到啊。”子簷一邊說著,一邊又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楚意姊姊,娘親到底是得罪了誰,要死得這般不明不白?”


  楚意俯身從他臂彎裏捧過那隻不飾雕紋的沉香木匣,有些話卻是不能對他說來,“子簷你還小,這些事等你大些,姊姊自會告訴你。你隻管安心念書,其餘的甚麽都不要管。萬事都還有你父親,還有姊姊擋在你前麵。”


  子簷執意道,“不,我懂。是非對錯,正邪善惡,我都懂。娘親枉死,我是娘親的兒子,如此血海深仇,豈能姑息惡人?非要將那奸賊繩之以法,方可告慰娘親的在天之靈。”


  “但小君並不希望子簷如此。”楚意鄭重地將手放在他的雙肩上,“你還太小,不能滿心隻有仇恨。這些事交給姊姊就好,子簷隻要保重自己,恪守善道,平平安安,便是小君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了。”


  “善,何為善?”子簷痛苦地抱住頭,百思不得其解。


  楚意還來不及為他答疑解惑,雲嬋就急匆匆地走進了屋子,雙手空空,一雙眼空洞荒蕪,“出事了。”


  “何事?”


  她徑直將楚意拉出了屋子,指著鹹陽宮的方向。火燒雲聚攏於那處碧空,恰似去歲她的那一把火,隻是那時燒了無極殿,這時卻不知燒了哪。她大略估了估遠近,幸好不是光明台。


  可除了那裏,又是何處能令雲嬋都驚慌不已。她眼皮不吉利地狂跳不止,一瞬間她再顧不得宮禁森嚴,也全然忘了尚在下雨,自己還有寒疾加身。一鼓作氣從主府裏衝出去,朝著鹹陽宮穿過街,越過橋,跑得幾乎斷了氣,扶著宮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雲嬋憑輕功踏風追來,手裏還記得替她帶一件外衣。此時巡邏的守衛到了別處輪班,她們得以在宮牆外停留多時。楚意沒有理會她遞過來的衣服,隻一味低著頭,“是哪裏?”


  雲嬋不答,她便繼續追問,“燒得究竟是哪裏!”


  雲嬋依舊不說話,她心裏越發沒底,逼不得已對她用重了語氣,“我人都到這了,你還要我拿命闖進去問麽!”


  “是太官署。”雲嬋回得雲淡風輕。


  對於楚意來說卻是晴天霹靂,她怔了怔,又忽然像是瘋似的用手惱恨地捶打著擋在她麵前的這一道厚重的宮牆。要是能像傳聞裏的孟薑女一般,隻需一哭就能使城牆哀倒,她一定放聲嚎啕。


  可她想哭,眼底卻隻有幹澀澀的疼,就是浸不出淚珠。嗓子裏糊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情緒,壓抑成一聲聲古怪不成調的嗚咽,無處發泄。


  隻有憤,隻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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