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逢劫(一)
宮中的搜查令猶勝抄家,別院裏一片狼藉。枇杷樹的花葉被風吹進大開的屋門裏,櫃子裏的東西全被翻倒在地上,花瓶骨製擺件能砸就砸,尖銳的碎片滿地都是。
楚意全無心思去命人收拾整理,她從城中回來就親自尋來絹帛筆墨,給遠在東郡的扶蘇寫信。她不知道鄭夫人派出去的信使為如何汙蔑詆毀王簌,隻望他最終相信的是自己所書,和他的發妻。
樂雎午後借采買之名再次悄悄出城,遞來消息,王簌是三更天後自縊於殿中的,走得不聲不響,毫無征兆。次日一早,她回宮就被馮中官趕去送飯給王簌,誰知一進去,她的屍身就掛在寢閣的橫梁上,已經僵透了。桌案上隻留下一封遺書,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在了自己頭上。
“不是自己做的事,她怎麽可以認?”楚意痛心疾首,恨不能回到昨天,她便是病死宮中,也絕不會貿然離去。
“白天公子小君即便被那琳琅死死咬定,她也一直抵死不認,誰知道天沒亮人就沒了。說是畏罪自戕,我和楚意你一樣,一個字都不信的。”樂雎抽抽噎噎地說著,“楚意,為何這宮裏的夫人們各個美得像花似的,暗地裏卻比蛇蠍還要歹毒?難道她們會變臉不成?”
楚意心疼地抱了抱她的肩膀,“我和馮中官原都盼著你不要看到這些,不要明白這些,可到頭來還是將你牽扯進來了。”
樂雎哭得更厲害了,一雙眼又紅又腫,“在發現公子小君過身後,鄭夫人立馬就叫人將屍骨火化,鄭夫人顧念小君母家在前朝的功勳,又為帝家生養過子嗣,硬生生將此事壓下來,對外稱是小君突發急症,不治而亡,明著保留她的名分,但棺槨卻不許葬入帝陵。骨灰想來已是送到主府上,等著扶蘇公子回來主持喪儀,再暗暗送回王家了。”
楚意聞言,鼻尖一酸,“小君仙去之事還未告知小公孫吧?”
樂雎搖搖頭,“楚意,我好害怕。我覺得你和馮中官是對的,不曉得這些汙穢醜惡才是最好的。”正說著,她從袖中抽出一張絹帛遞給楚意,“這是我替小君送飯時,在她的桌案底下發現的。我不認得字,但看著上麵的字長得和擺在案上那張不大一樣,且還未寫完,便留了個心眼悄悄撿了,貼身帶出去,想著給你瞧瞧,其中是不是有甚麽端倪。”
楚意接過去,一眼掃過去,尚未細讀,便覺得心如刀絞,淚濕眼眶。那上麵字字血淚,不曾留給扶蘇,不曾留給子簷,不曾留給王家哪一個人,而是留給了她。
寫道:
楚意親啟。人生無常,隻道大夢一場,或喜或憂,不過漫漫寂寥耳。吾幼遵族訓,女紅書禮,一日不敢廢。日日受教,亦是日日掣肘。想來爾雖閨秀,卻非常類,方生性不羈了當,令人生羨。自吾錯嫁帝家,如身受枷鎖,處處遵規守矩,宛若空心人偶,隻憑人擺布,全然忘卻年少草長鶯飛時,逐鳶撲蝶之樂。
誠然吾族功高勢大,是為帝家嫌憚,枕邊疑忌。積怨日久,初時郎情妾意早已磋磨老去,所剩無幾。雖有詩雲:“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我卻道:“及爾偕老,老使我怨”,一捧真心錯付少年郎。隻盼爾此生得一人心,布衣茅廬,共享白首之誓。切莫枉作王族婦,悲兮淒兮。
但願爾與吾子簷平安順遂,安穩餘生。仇恨乃穿腸毒、雙刃劍,傷人三分而自損七分,務必莫為吾記仇於人,心生寬念,則度己度人。
終願來生再會,人世溫柔,你我靜好。
楚意逐字逐句讀來,隻覺眼前一片模糊,像是有甚麽堆積在心上的東西借著眼眶子呼之欲出。她慢慢從屋子裏走了出去,站在庭院中央的枇杷樹下,揚起頭望著簷下正中出那一方字匾。
淑慎懿範。
一隻手都不用就能數盡的幾個字,卻是她一生的桎梏,無形如她頭上緊箍,每每都將她勒得喘不過氣。卻還要她以謙和溫婉送還。
“小君她,至死都還愛著這世間萬象,秉持善念,勸我不要因她而怨懟惡人。”楚意喃喃地對著出來尋她的雲嬋樂雎,“她不曾恣意過活,她說夫妻離心,生前卻從未怨過,隻是將一切當做遺憾?雲嬋,我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不該隨老師回來,不該認得她?”
樂雎被楚意的情緒感染,亦道,“公子小君那麽好,究竟是誰人要這般陷害於她?”
“誰人?”楚意皺了皺鼻子,信手將手中的絹帛翻了翻,卻是一低頭便瞅見三個還未寫完的字,“樂雎,你方才是不是說過,小君的這封書信還未寫完?”
她問得莫名其妙,令樂雎覺得她有些明知故問,“是,是啊。你翻到背麵去看,我看著最後一個字像是缺了幾筆。”
筆成的二字乃是“當心”,可後麵跟著的卻是隻寫了一豎。王簌這是要她當心誰,誰的名字的第一筆是豎的?
她思來想去,唯有一人。
盧千行。
“雲嬋,樂雎。”楚意的聲音微微輕顫,“夫人不是自縊,而是被人害死了的。”
雲嬋問,“怎講?”
“如若小君是絕望之下選擇自縊,死前留書於我,所書必然清晰明白,便是不會像這樣寫到一半停筆,由我胡亂揣測。”楚意的口吻聽上去冷靜異常,連她自己都心驚不已,“況樂雎剛才也說過,是一進門就瞧見夫人吊在寢閣的梁上。宮中梁柱高直,且風水有忌,橫梁之下不可擺放桌案坐席。你進來時屋中一切照常,桌案也沒有挪動的跡象,小君不懂武藝,那麽以她的身長,是如何將自己掛到梁上,又是哪裏來的白綾?”
樂雎癟了癟嘴,“可現在人都成灰了,若想開棺驗屍,也為時已晚。”
“就算不驗,我也猜到了是哪個挨千刀做的。”楚意急得爆了句粗,後槽牙咬磨間都在打顫,“我父母的血債他還沒還,如今又新添一筆,他究竟是誰養的惡犬,有這般胡亂咬人的麽?這新仇舊恨,我定要讓他剔骨剝皮,割肉放血來還!”
“她明明讓你寬心。”雲嬋淡然道。
卻也被在氣頭上的楚意橫了一眼,“寬心?如何寬心?此仇不報,惡賊不除,將來待我也魂歸黃土,又有何臉麵見她?這些人七手八腳,蛇鼠一窩,不將她們挫骨揚灰,如何卸我心頭之恨?即便到了底下,小君怪我,我也毫無怨言。”她轉念想起樂雎還在側,心有不忍,“樂雎你出來久了,宮中要是有事,馮中官找不到人照應該當如何。左右此事還得從長計議,你先回去,莫要叫人看出了你的異樣。”
樂雎溫順地點了點頭,就要辭別她和雲嬋離去,她身形不便,步履蹣跚,走到一半,忽而回頭,“楚意,是不是隻要我想見你,就可以來這裏找你?”
楚意被她依依不舍的眼神打動,頓消怒氣,突兀地愣了愣,方勉強一笑,“自然。”
她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微笑著揮手道別。卻讓楚意莫名想到昨天清晨,自己乘車離宮時,也是這般遠遠與王簌揮了揮手,她笑得恬靜和婉,一如初見。
可誰能想到,經此一別,竟是凡塵黃泉,天人永隔。
她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笑容了。
以後的日子裏,隻能是她自己孤身一人,去麵對鹹陽城裏的爾虞我詐。
“雲嬋,我好冷。”楚意抱緊了胳膊,與雲嬋相攜進到屋子裏。
收拾出一隅的別院,仿佛就像回到了王簌還在的日子。楚意抱過她生前最愛的那把秦箏,無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撩撥箏弦,聽泠泠淙淙的聲響,隻要閉上眼好似就還是那個春暖花開的午後,她們兩個坐在和煦的陽光裏,以箏築相和,子簷吟唱《詩經》時稚氣卻清朗的嗓音,遇到還未學過或是一時大意忘卻的篇章,便轉頭窩進王簌懷中,不好意思地笑著撒起嬌來。
他因換牙而缺掉的虎牙,雲嬋端來的枸杞蒸糕,都是那樣恰到好處。在記憶裏鍍上精致而模糊的金邊,成了她們的再也回不去。
其實在還沒見到王簌骨灰之前,楚意還有些不相信她已經離開了。
直到後日她接回子簷,親至主府,暫代扶蘇過問王簌喪儀時,方才後知後覺,這世上從此是真的沒了那個叫王簌的女子了。
子簷跪在她前首,瘦小的肩膀抽抽搭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不足以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然而隻因王簌是背著汙名而死,鄭夫人專程命人來囑咐過,不許府中眾人大哭大悲,更是不興哀樂,不用儀仗。
這一去,潦草簡陋,委實沒有半點氣派。
楚意明白王簌生前一貫節儉樸素,自然也不會去在意這些做給活人看的身後事。唯獨可能會惹她傷心的,恐怕便是這些天以來,身為丈夫的扶蘇,竟是杳無音信。楚意幾乎日日都要修書以寄,卻都仿若石沉大海,全無半句回音。
剛開始楚意和子簷還等得焦心難抑,可到了後來幾日,也便習以為常,不再期待。
喪儀上昆弟曾來過一次,為防尷尬,楚意沒有與他照麵。他也不敢逗留太久,略看看,也便走了。楚意在後堂目睹他的來去,不由歎息,到最後還肯來看王簌的,竟然隻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