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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花落(三)

  楚意的腳不聽自己的使喚,明明心裏百般抗拒,不斷地重複回想著那一天的冷言冷語,卻還是停不住往東明殿疾走的步伐。


  樹倒猢猻散,等楚意趕到東明殿時,裏麵本就不多的宮女宦官也都走了七七八八,還剩下幾個都在收拾細軟,準備去少府重新尋個好地方當差。就連最該陪在胡夫人身邊的董氏,也一早就回稟了胡亥,兀自重回宣室殿。她本就是陛下從宣室殿撥過來專門監管胡夫人的,如今也算是提早結束了任務,得以歸位。


  昨夜風大,將光明台的桃花吹落了不少,竟都落到了東明殿的院子裏來。那些古裏古怪的幡布依然掛著,在戚戚西風中飄搖翻飛,陽光把布影零落地投在地上,倒像是海麵上翻湧不定的浪花。


  正殿的殿門緊閉著,楚意試著推了推,發現是被人從內反鎖住了。索性已是人走茶涼,楚意便耐下性子在門邊跪坐下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著殿中的動靜,生怕胡亥有個甚麽不時之需,身邊無人照應。


  “誰在外頭?”他一向警醒,很快便發覺了楚意的存在。


  楚意為了不叫他聞聲辨出自己,便捏著嗓子答話,“回公子,奴婢是華陽殿的珍珠,奉我家主子的令,前來伺候胡夫人過身。”隨即怕他聽說是華陽殿就要攆自己走,她連忙又道,“既然公子在裏麵,那奴婢就在門外守著,公子要甚麽知會奴婢一聲就是了。”


  她的影子落在門上,隔著繁重雕花,不聲不響就映入胡亥沉寂的眼眸裏。


  不多時,就聽那裏麵淡淡一聲,“隨你。”


  楚意這才鬆了口氣。她安靜地守在門外,細數過石階上每一條裂痕,日頭徐徐西沉,綺霞繡雲,萬鴉掠影,淒鳴聒噪。浸溢春寒的黑夜就要到來,晚風貼地,鑽進她的衣領袖口,惹得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宮中各殿都已掌燈,唯獨最該徹夜通明的東明殿到了這最後一夜,融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剩枝頭冷月,孤零零的,連顆星子都沒有。夜裏地麵寒涼,楚意的身子尚未好全,候了這麽久,雙腿又僵又麻,有些經受不住。


  正是坐立難安時,忽聽室內“砰”一聲清脆動靜,她嚇得連忙踉蹌而起,卻聽胡亥急急朝門外喝一聲,“別出聲!”隨即又隱忍地低悶一吼,“你做甚麽!”


  楚意透過門縫看到胡夫人從榻上生龍活虎地坐起來,被胡亥高高緊提的手裏握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刀尖朝下,正對著胡亥揚起的臉。刹那間,楚意的心便提到了嗓眼。


  像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胡夫人清細的嗓音多了幾分中氣,清醒異常,“我這輩子桎梏於此,為仇人生養,為仇人苟活,可眼下你竟告訴我,你的連心咒解了?”


  胡亥的聲音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般,頸上青筋虯起,“難道你還想我隨你一塊去死不成?”


  “你憑甚麽活著?!你身上滇巫一族的血被嬴政的血玷汙,你不是純粹的滇人!隻要你活著,我族人在九泉之下永生永世都背著你這個滅族的證明,受世人譏諷、輕賤,永遠抬不起頭!”胡夫人凶厲地瞪著他,“我殺不了嬴政,滅不了秦國,現在竟是連你的命也把握不了了!”


  胡亥道,“我命從不由天,更不由人。”


  “二十次,整整二十次。我嚐試著去殺嬴政,用毒用計,甚至幾次不惜與他同歸於盡。可到頭來,還是次次事破,次次落敗。他不殺我,便是怕這連心咒會牽累到你,誤了他的大事。怪不得,即便是鄭姬那個蠢貨給我下毒,他也不聞不問了。”胡夫人自顧自地碎碎念著,眼神撲朔,“傻,太傻了,無論是鄭姬還是這宮裏的誰,都傻得可憐,嬴政那顆心早就丟給別人了。結果她們卻為了根本得不到的東西,一輩子都在爭,爭得頭破血流,至死方休。好像我死了,她們就贏了一般。”


  “我會給你報仇。”胡亥立下承諾。


  胡夫人卻全然不領情,“誰要你多此一舉了,你可沒那個資格!”


  “胡姬……”胡亥絲毫不為她所言驚動,卻被她厲聲打斷,“閉嘴!我不叫胡姬,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胡亥頓了頓,淡漠啟唇,“阿梳寧。你殺不了我。”


  “不!”阿梳寧改用雙手握著匕首,用盡全身的氣力咬著牙也要將刀鋒刺進胡亥的額心,卻是被胡亥單手就能抵住,“地獄黃泉,既然嬴政陪不了我,那你,就必須陪!”


  胡亥被她折騰得不耐煩了,運力揮臂就把她掀倒回去。他道,“既然你這麽在意滇巫一族的傳承榮光,身為你的兒子,作為滇巫族最後的血脈,我會活著,而且還會活得更好。”


  “我的兒子?”阿梳寧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她清冷的眉目在月下鍍上一層薄薄的銀輝,與胡亥出奇相似,“我沒有兒子,你也永遠沒有母親!從生到死,你都不配!”


  “是麽?”胡亥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他的身形雖清瘦卻堅毅挺直,漠然背過身去,不再理會,任她自己做著最後的掙紮。


  她本像是僵死之蟲蜷縮在床榻角落裏,忽然脫力地舒展開了四肢,癱睡不動,隻幹裂的雙唇還在翕動,“終於,終於到這一刻了。阿隆哥,我回來了,我終於可以再見到你了。我想吃羅氏於醃的火腿,再偷喝一口阿爺藏著的蛇膽酒,我想看掉在澄江裏的星星海,我想和你一起轉山涉水,去雲杉坪、去舞魯遊翠閣①,圍著篝火跳舞唱歌,我們一起,慢慢變老……”


  她口中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像是一曲異域歌謠,質樸卻高亢得隻剩蒼涼。她生在蠻荒,應該像毒罌粟般豔烈張狂,自由自在地載歌載舞,卻被迫困在這高閣瓊樓,孤獨枯萎。


  她斷斷續續地哼唱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調,用著楚意和胡亥都聽不懂的語言,用最直接而空靈的旋律就能滌蕩聞者心神。


  楚意突然非常好奇她的故事,還有她心心念念的西南滇境。


  可惜她還是沒能把她的歌唱完。至死,她的眼睛都是睜著的,清澈的瞳孔一點一點地灰暗下去。


  終此一生,從來到走,她都沒有脫下她摯愛的本族衣裝,整潔的素白棉裙,走得幹淨孑然,再不用困在這紅塵宮闈,可以追著她的阿隆哥,去她口中那個舞魯遊翠閣,圓滿一回。


  胡亥初覺榻上之人過身時,卻沒有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楚意才望見他就站在原處,胸膛起起伏伏,爆發出一連串劇烈的咳嗽,慢慢蹲了下去。一張臉深深地埋進了臂彎中,就在這一瞬間,他像是個失去鐵甲的傷兵,遍體鱗傷也失去了自保的能力。楚意再一次遇到這樣的他,這個脆弱得仿佛不堪一擊的他。


  她想到他身邊去。


  不用隔著這厚重的門板,不用僵持著矜傲,可以真真切切地守在他身邊,還像從前那樣,為他暑往搖扇,寒來添衣。更想在此時能夠展開雙臂,擁住他無處躲藏的悲傷。


  原來她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覺間,向著他了。


  楚意倚靠在門上,她的臉上泠光閃閃,天邊沒有落雨,卻像是有水澤曾無聲來過。當自己最真實的心意,赤裸裸地擺在眼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害怕,這樣心痛。


  卻又覺得可笑,訣別時口口聲聲說的那些狠話,現在想來,滿滿都是諷刺。隻是她想得通透,愛也好,恨也罷,全部都隻是她一廂情願,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裏麵的那個人,厭著她。


  死生,都不願再見她一麵。


  空曠的寶殿華室仿若無人之境,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楚意的耳朵。打更聲遙遙遠去,夜溫愈來愈低,楚意凍得手腳冰涼,卻也不敢有半分鬆懈。胡亥終於抬首,低沉的嗓音壓抑著不敢宣泄的悲痛和也許不願承認的傷心,沙啞地喚出一聲,“阿…娘?”


  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像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但卻絮絮飄飄,入了楚意的耳朵。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墜在她翹挺的鼻尖,再順著人中唇線,咽進嗓眼。


  她是懂他的,隻有她才會懂的。即使從未被當作親子對待,即使沒有享受過一天承歡膝下的快樂,即使到最後都沒有得到承認,可他的心底還存在著一點點希望,像個幼齒孩童,迫切地期待著本該屬於他卻從未得到過的那點溫暖。


  巴夫人走了,阿梳寧也走了。他生命裏最重要的女人終於一個接著一個,把他獨自拋下了。


  看著他傷心失意,卻不能靠近。楚意從未有過這般失控地哭泣,幾乎就要從嗓子裏嚎啕出來,可他卻不敢讓他聽見,隻能死死地用手捂住。


  長夜漫漫難明,孤寂哀傷像是洶湧暗潮,不肯褪去。


  直到春風打翻花葉上的露水,台階寒冷如冰,他在門裏,她在門外。


  就這樣靜靜地枯坐一夜,隔著一道楚意以為永遠也不會再對她打開的門。


  注:

  ①:納西語“舞魯遊翠閣”(一般譯為“玉龍第三國”)很早就被西方人稱為世界殉情之都。


  玉龍第三國是納西族古老的傳說,是東巴愛情守護神。相傳當人們的感情和傳統社會道德相衝突時,無法麵對現實的人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所換取的一個生存空間,一個理想的國度。而雲杉坪就是傳說中進入這個國度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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