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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花落(二)

  東明殿像是一尾失去金光的鳳凰,在鹹陽宮重重瓊樓間黯然失色。楚意將手裏裝老參的錦盒交付神色如常的董氏手中,全然不在意屋中主子的生死。


  王簌瞧著庭院裏掛著的各色布幡,對上麵那些奇奇怪怪的符文有些好奇。但見董氏沒有邀請她入殿拜見,就沒有聲張。心意已到,王簌謹記楚意囑咐,趕著就要離開。


  便聽屋中炸起一聲尖銳的呼喊,“董巧雲!董巧雲!”還未等王簌反應,胡夫人已經從殿內連滾帶爬地闖出來,目眥欲裂地揪住董氏的衣襟,“你要隨了誰去!是不是連你都盼著我死?”


  楚意看她麵色蠟黃,額發稀疏,與去年那個唇紅齒白的異域美人判若兩人,又見眼珠混濁,神情癲狂,趕忙警惕地將王簌往後拉了拉。


  不想卻被她敏銳地察覺,一眼珠凶狠地瞪過來,“是你!你是鄭姬那個蠢貨派來的!她要你來殺我,是不是?是不是!”


  說話間就要撲過來撕打,顯然是病得瘋魔了。楚意和雲嬋護在王簌身前,想要去幫著董氏一塊拉住她,卻是三個人都架不住一個瘋子不管不顧的蠻力。雲嬋被她不依不饒的樣子鬧得實在耐不住性子,直截了當地擰過她的雙腕,借她自己的力道迂回一搡,隨意就將她撂倒在地。


  誰想她跌倒卻也不知道疼,坐在那兒傻嗬嗬地笑著慢慢爬起來,指著王簌身邊的楚意又哭又笑,“虞楚意,我認得你,你是胡亥那野種養在腳邊的那條狗虞楚意!”


  楚意心下一驚,眼神不由心虛地閃了閃,幸而王簌連忙出言撇清,“誰是虞楚意,這是妾的侍女珍珠,夫人認錯人了。”


  “甚麽珍珠假珠,她就是虞楚意,胡亥拿命換來了一條狗,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胡夫人繼續瘋癲地大笑著,說的話更是無邊無際,信口亂說。


  楚意怕她在這般胡鬧下去會擾著光明台胡亥休息,也無心再與她折騰,隻想趕快護著王簌離開,便朝宮殿外張羅,“胡夫人抱恙,來人扶了夫人進屋歇息!”


  她這一嗓子喊出去,附近聽到動靜的侍衛即刻就能趕來,像是司空見慣般,七手八腳捂上了胡夫人的嘴,便將她直接捆了送進殿室內。拉拉扯扯間,王簌被鬧得發髻微亂,衣裙起皺,頗有些狼狽。


  楚意驚魂未定,嘴上不自禁喃喃問了一句,“她怎會成了這個樣子?”


  送他們一路回華陽殿的侍衛順嘴接茬抱怨起來,“她本來就是半瘋不瘋,誰知道哪天還真瘋了。鬧得闔宮雞犬不寧,陛下和鄭夫人都不理會,自己也不是得寵的主兒,又是那個乖戾脾氣,宮裏上下都巴巴等著她趕緊死了才是。”


  楚意細細思索,“可她方才口口聲聲,又道是鄭夫人要派人殺她?”


  接茬那人說得愈發興起,“鄭夫人何必費功夫對付她呀,一個要家世沒家世要恩寵沒恩寵的舞姬爾爾。”


  眼看就要到華陽殿前,王簌怕他們越說越離譜,隨即嗬止,“多嘴。隻要胡夫人還活著一天,那她也是宮裏的主子,豈有你們嚼舌根的道理?”又對那幾個侍衛道,“行了,這眼看就要到了,你們也不必再送,都回去罷。”


  腳下正好踩到華陽殿的蓮紋地磚,楚意識趣地閉了嘴,陪著王簌將話回給了鄭夫人,鄭夫人和她近身的方氏雖依舊演著一副痛惜歎惋的神情,但楚意殿內其他宮女都是神態自若,像是早已知曉般。又想起前陣子崔太醫提過胡夫人遭人下毒一事,楚意的疑心便愈演愈烈。


  等回了王簌所住的西配殿,屋裏隻剩下她和雲嬋在側服侍,她才敢將自己的心思繼續道來,可王簌有些想不通,“隻是剛才那個小侍衛也沒說錯,鄭夫人眼下當真並非必須除掉胡夫人的時機。倘若真是她下的手,那到底又是為了甚麽呢?”


  “大概是為了太後之位罷。”楚意把玩著垂在胸前的一縷發絲,“而陛下眾多子嗣中,也唯有胡亥公子有力與老師一爭。且陛下未曾立後,未來誰能繼承大統,那誰的生母就能名正言順成為太後。她許是打著先母後子的算盤。畢竟咱們都知道,陛下百年後,宮中妃妾不是殉葬,便是出宮為國祈福,唯有新帝生母,王太後,能夠穩坐甘泉,頤養天年。”


  王簌不忍地閉了閉眼,“話雖如此,可她為一己私利戕害她人性命,若是讓公子知道,隻怕到時就算榮登大寶,亦是心寒痛苦的。”


  “後宮女子為權位子嗣,古往今來,哪一個不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隻能說胡夫人技不如人,更或者無心再這些爭權奪勢上,才讓她有機可乘。”說罷,楚意又禁不住僥幸,“幸而連心咒已解,不然平白累了胡亥的性命,那才真真是叫她撿了大便宜。”


  王簌默了半晌,遙望著窗外問道,“楚意,在你眼裏,君臨天下,成為萬人之上的君主,如何?”


  楚意愣了愣,旋即作答,“從古至今,有的人為稱王爭霸辛苦半生,終是強求不得。有的人就算帝位唾手可得,坐在上麵卻並非心中所望。其中滋味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楚意屬於後者,自然是覺得稱孤道寡,了無趣味了。”


  “那你認為,公子與胡亥公子,誰更適合成為儲君?”王簌問。


  楚意不假思索,“自然是老師。”頓了頓,方說,“老師有經世偉略,胸懷天下。而胡亥,他確亦是方才所說的後者,他心無帝業,如何能與老師相較,做一個明君?”


  王簌無奈地收回視線,“我家公子為長,受陛下愛重,卻有鄭夫人在內宮野心勃勃,母子將來必然會相互掣肘。而胡亥公子,性情陰晴不定而叛逆,不甚冷漠,難為國君。他們兩個,我都不希望能繼任新君。”


  她們聊得越發遠了,雲嬋在旁聽得犯困。楚意瞧著雲嬋小雞啄米的模樣,骨子裏的頑劣重現,悄悄找了個雞毛撣子,摘下一片羽毛捉弄式地想要去掃雲嬋的鼻尖。可她生性警覺,她還未靠近,就被她當場抓了個先行。


  雲嬋撅了噘嘴,“不許再有下次。”


  她的表情嬌憨可愛,逗得王簌忍俊不禁,不經意間倒是把屋中嚴肅的氣氛調和得鬆範下來。


  王簌輕鬆下來,釋然一笑,“陛下正當壯年,咱們討論這些數年以後的事做甚麽?倒不如顧好當下,讓我好好想個借口,早日出宮,咱們再一道去接子簷。”


  她笑容溫和幹淨,像是沉靜湖泊,令人心安。楚意在她身側的軟席上愜意地打了個滾,期盼地眯著眼,“好啊,宮裏錦衣玉食卻要處處守著規矩,到底還是在外麵自在舒坦些。咱們還是早早出去了罷。”


  “不過……”王簌親密地彎腰湊在她耳邊,如閨中密友般與她竊竊私語,“我瞧著你之前甚是掛心胡亥公子的身體,要不然我想個法子,帶你去看一看,也好安心些?”


  楚意打著哈哈躲開,“小君又說哪門子的笑話呢。”


  不料次日晨起,王簌去陪鄭夫人用早膳時,便見到東明殿的董氏行色匆匆地走進來,非要親自去到鄭夫人麵前稟報。


  鄭夫人允準後,便聽她不緊不慢道,“回稟夫人,我家夫人自昨個兒公子細君離去後便一直在發瘋症,昨夜又接著發魘症,糊裏糊塗差點將自己一脖子吊死在寢殿中。幸好奴婢等發覺,及時救下,隻是從此夫人便昏迷不醒,到了方才,已有兩回差點摸不到脈象了。”


  “看來已是不中用了。”鄭夫人緊緊蹙眉,歎惋地擺了擺手,“她這個樣子想來就是太醫去了也於事無補,便先預備著後事罷。但陛下還在東巡,前去稟報的人,定要慢慢地說,切勿說得激進,壞了陛下東巡的興致。”


  董氏鎮靜地答應下來,“是。”


  “另外,”鄭夫人又道,“她生前與親子不親,死後卻不能無人主持後事,去與胡亥說,要他今日務必守在東明殿,為他生母送終罷,也算全了這場母子緣分。”


  董氏連連頓首,“胡亥公子純孝,即便夫人不提,從昨夜起公子便一直在東明殿外乞求入內侍疾,奴婢這就把夫人這句明話帶回去,好讓公子得償夙願,親自入殿侍奉。”


  說罷,她趕著也就離去了。昨日見到胡亥他還有些咳嗽,夜裏春寒料峭,楚意怎能忍住不去憂心。王簌本就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早膳後又見她做甚麽都心不在焉,便已是心知肚明。


  趁著午後鄭夫人午睡,王簌便悄悄對她道,“想去便去罷,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這裏有我替你打點就是了。”


  楚意站在春風裏,袖中的手攥成拳頭,默默握緊。終於她還是向王簌低頭,鄭重拜了拜,“多謝小君。”


  話音未落,她就已經急急轉身,健步如飛地從華陽殿的後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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