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花落(一)
鏡中的麵容十分陌生,平凡到丟入人海裏,一眨眼就再認不出。宮女衣裝還是用的素麵棉緞,楚意畏寒,即使新春也還得在外裙內添兩件棉衣,體態難免臃腫。從頭到腳,倒是一點都沒了從前的影子。
她甚至在想,就算胡亥麵對麵走來,他都不一定能認出自己。
秦王在外,鹹陽宮裏沉寂不少,又逢午後,是各殿貴人午睡的時候,走在甬道裏更不聞人聲,隻聽新燕築巢,黃鸝清歌。王簌帶著楚意與雲嬋規規矩矩地直奔華陽殿,鄭夫人為迎她入宮,特地讓婢女提早叫醒自己,攜兩三個常在自己跟前親近侍奉的姬妾一並等在殿中。
王簌到時,鄭夫人正在梳妝。她著紫棠色銀繡牡丹外氅配深黛滾邊右祍棉裳,眉色如望遠山,胭脂水透,唇點丹紅。兩個巧手宮女正在為她梳理發髻,還有一個手捧檀木妝奩,盛珠釵玉簪,骨飾耳璫,供她挑選。
正殿等待的姬妾裏就有化成灰楚意也認得的張盈,她見鄭夫人遲遲未出,便諂媚入內,似欲親自侍奉。有她做例,其他人各個笑嗬嗬地形效而去,撂下王簌與楚意雲嬋地跪在正殿,進退兩難。
這時卻聽裏間鄭夫人笑罵一聲,“你們幾個上趕著過來做甚麽,難道我沒有兒媳婦麽?”
果真不是善茬。王簌與楚意暗暗對視一眼,連忙恭敬著走上去,那幾位姬妾已經嘻嘻哈哈地將鄭夫人身後的位置讓出來,供王簌跪侍,隻待鄭夫人一個眼神,便又都退了出去。
楚意和雲嬋就守在不遠處的幔帳後,勉強能聽清她們婆媳二人之間的對話。王簌用沾了刨花水的桃木梳將鄭夫人的長發分作幾股,嫻熟地為她綰了個家常的高髻,又取黃玉雕鳴鳳釵子入髻,腦後飾一朵銀製掐絲牡丹華勝,再以幾枚小簪繞著髻邊點綴,是鄭夫人一貫喜用的穿戴之法。
“你常不在宮中來往,難為你依然還記得如何替我梳妝。”鄭夫人狹長的鳳眼透過銅鏡輕輕盯著畢恭畢敬的王簌。
王簌溫聲穩妥答,“妾身因體弱常年將養城外,不敢貿然入宮將病氣過給了夫人或宮中貴人,隻能等待夫人宣召才敢入宮行走。能為夫人梳妝此舉雖微不足道,但對妾身卻是莫大的奢望,日日期許祝禱,縱然便不會忘了。”
“果然妥當。難怪扶蘇常與我讚你,還有那些替我前去探望小公孫的宮人們回來已對你讚不絕口。”鄭夫人滿意地點頭微笑,“有日子沒見著子簷了,待陛下回宮再帶進來讓他們祖孫見一見罷。”
王簌放下篦子,頓首答,“是。”
鄭夫人對鏡最後修整妝發,又漫不經心地說,“去年冬天你急匆匆遞文書進來要回雍城省親,不知是外家出了何事,竟讓你急得連子簷都顧不上了?”
楚意聽她無故問起她們當日去往雍城之事,不由豎起耳朵,連王簌也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還請夫人恕罪,當日是妾身錯聽消息,以為外祖身體大恙,這才急急忙忙趕回去。子簷出身王族,身份矜貴,妾身外祖是無官無職的平凡商賈,若貿然攜子簷同歸,不合規矩。”
鄭夫人順勢問了下去,“那你外祖,可還安好?”
“多謝夫人掛懷,外祖一切安好。”王簌滴水不漏地回答。
鄭夫人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從鏡中瞧著神色淡靜的她。她們都猜不透她為何問起此事,隻這一時半刻的沉默,足以叫她們提心吊膽,深怕下一個問題打她們一個措手不及。
終於,鄭夫人幽幽輕啟檀口,“下一次啊,可要仔細斟酌消息,不要聽風就是雨。雖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但更多時候你所看見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所在,明白麽?”
王簌忙謙卑地低下頭,“妾身謹記夫人教誨。”
鄭夫人勾唇一笑,將手扶在王簌手中,撐著她的力道起身往外走,“簌兒果然是出身大族,今日若非你來,誰知道她們那群小妖精要把打扮成怎麽個花裏胡哨的老妖婆呢。”
外殿那些姬妾何等會察言觀色,連忙見風使舵地對著她們婆媳兩個阿諛,“小君可是深閨裏就以賢良聞名鹹陽的大家女公子,豈是我等這種小門小戶能與之相較的。”
她們一群人鶯鶯燕燕的,笑語歡聲,楚意卻在暗地裏默默鬆了口氣,雖說鄭夫人果然時事出有因才要宣召王簌入宮,但這第一關總算是應付了過去。緊接著,她又陪著王簌與鄭夫人等人閑話了大半個下午,直到晚膳時分,她們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宮裏的女人便是這樣,躺在金山銀山裏,飫甘饜肥,擁抱著日複一日的寂寞,在枯燥的歲月裏報團取暖,用自欺欺人的歡笑騙過孤身枯守長夜時的以淚洗麵。
二月底總算沒了應酬,王簌不必再與她們說話飲茶隻用陪著鄭夫人反差各宮本月的賬目。她二人都是持家好手,彼此分工,進展如飛。
王簌偶然翻到東明殿的賬冊,還未定睛細看便被嚇了一跳,“胡夫人病著,按理說開銷都應該放在草藥炭火上,怎的反倒是燭火的錢要遠遠超過其他項目三倍不止?“
鄭夫人身邊的方氏解釋說,“奴婢托人問過李少府,他說東明殿的人借口胡姬病中多夢魘,常要滿殿燈火徹夜通明,如若不然,半夜驚醒過來,又要心緒不寧,再難安寢。太醫束手無策,月初就斷了藥,由著她油盡燈枯。“
“胡姬的病已經到了這個程度了麽?“鄭夫人驚異抬眸,慈和地歎了口氣,“她入宮多年,性子乖僻古怪,不愛與宮中姊妹們來往。新人逐年綻放,花團錦簇間陛下也少去看她。就算病成這樣,奴才們也不知來回稟。更無人去東明殿走動安慰,著實可憐。“
“夫人善心,那胡姬向來目中無人,去年夫人壽宴更是當眾胡說八道,大掃興致。她就算是一命嗚呼,也是她的報應,夫人何必為她徒增傷感。“方氏憤憤說道。
卻被鄭夫人輕輕嗬斥了一聲,“她再不濟,也是與我同等位份的夫人,豈是你一個奴婢能議論的?“楚意冷眼瞧著她主仆一唱一和,隻覺得虛偽。這時卻聽鄭夫人話鋒一轉,向王簌吩咐,“胡姬一向不大喜歡我,可她到了這個地步,我執掌後宮,若是不去探望,總怕他人要說是我器量狹小。既然簌兒你在這,不如便代我去東明殿走一趟,也算是替我盡盡多年姊妹的心意。“
楚意在桌案下用力拉拽著王簌的袖子,提醒她婉拒,可鄭夫人和方氏的眼珠子一直盯在王簌身上,她騎虎難下,隻得應承下來。鄭夫人又想起華陽殿庫房裏有一支上好的老參,便讓人拿給她一並賞給東明殿。
一出華陽殿,楚意臉上就是掩飾不住的擔憂,“這等苦差鄭夫人還真敢托付。胡夫人豈止是性子乖僻,那女人簡直就是瘋子。隻怕小君這一去,可要受委屈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想來,胡夫人從未見過我,定然不會許我入內的,你和雲嬋放了東西咱們就走,想來不會有事。“王簌寬明一笑,“我聽人說,胡夫人的容貌身姿在宮中是數一數二的,以前從未見過,這次若她可見我,便讓我見識見識何為秀色可餐罷。“
說罷轉頭卻還見楚意憂心忡忡,她不免揣測起來,“你這樣惶恐不安,難不成是在擔心會遇見光明台的那一位?“
楚意急忙抬眼,“未,未曾。“王簌與雲嬋相望一眼,笑而不語,像是不大相信,慌得她連忙又笑道,“我擔心甚麽,當初的事錯本就不在我,是他對我多加猜忌,疑神疑鬼,我並沒有甚麽地方是對不住他的。何況,就是遇見了,眼下我這模樣誰認得出來?“
她還欲再說,身側的雲嬋卻忽然伸手過來將她的頭一把按下去。似有個人影朝東明殿的方向晃過去,那雙腳跟處後有比肩獸紋樣的鐵靴快步從她的餘光裏路過,她登時心如擂鼓,忍不住將頭埋得更低了。
此處離西安門不遠,他腰間又掛有佩劍,想是剛從上林苑回來。見著王簌也視若無睹,目不斜視地就徑直越過她們離開。王簌客氣地出聲叫住他,“幺弟走得這樣快作甚麽,不如等等我,正好我也要去東明殿看望你母親。“
胡亥難得沒有將他人的話當做耳旁風,當真駐足回首,那雙烏黑的眼睛清冷如舊,“不必。“
或許是楚意自作多情,在她下意識抬眼間,竟是覺得他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做了一瞬逗留。可惜等她定眸,他已轉身。
又是這樣桃李春風的好時節,又是這樣不期而遇,當時青澀蒼白的少年卻在她不經意間悄悄成長。
雖然像是消瘦許多,他的背影卻愈發挺拔,步伐沉健飛快,匆匆向她離去。
可遠遠的,她還是看見他肩膀因強忍咳嗽,微微聳了聳。
明明又在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