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豬脬(二)
豬脬難洗,通常需要先將附在豬小肚上的筋膜修剪剔除,從豬脬開口處下剪出一個可以方便清洗的缺口,從缺口處將豬脬裏層翻出用清水細細洗淨。後又換盆加以粗鹽,將其放入,用力捯飭,以至抓出粘液後重又衝洗,最後將洗淨的豬脬靜置於適量清水中,加入兩匙白醋,浸泡一刻鍾,才算消除了腥異之氣。
楚意冬日所用,皆是一天兩換,這些日子也輕易離不開豬脬口袋的溫暖。她遠遠看著昆弟浸在涼水中凍得通紅的手,那本是雙該持劍牽韁的手,卻要為她縮在雜亂的油煙之地,清洗這類瑣碎。
楚意咬了咬唇角,低低道,“這些事公子做來,不合身份。”慚愧得甚至隻敢盯著自己的鞋尖。
昆弟赫然抬眸,這才望見她立在門口,麵上有些局促,“我也是怕下人們手腳粗笨,洗不幹淨,把你熏著了。何況我從前也常為我母親做這些,已是習以為常的,從來不覺得有哪裏不合身份啊。”
楚意隻管低著頭,沒有說話。他忙緊張兮兮地擦了擦手,走上前,“楚意你是不是還在生我之前把你扔在渭陽樓不聞不問的氣?那幾日我本也打算去看你的,可剛回宮我就被子都王兄拉去,連著幾日被他強行灌酒,夜夜酩酊大醉,差點喝丟了半條命。等他終於肯放我出來時,我才知渭陽樓出了這麽大變故。”
楚意知他愛酒,卻又量淺,驚道,“灌酒?”
昆弟接著解釋,“那些天,子都王兄在朝中又因治軍不嚴,手底下的人出了岔子,害他遭了父皇訓斥。他心情鬱躁,總要尋個發泄。誰知這一趟出去,卻是令你我無端生分了。早知如此,我寧可得罪了他,也要日日陪著你。”
原本聽了扶蘇上次的勸,楚意已經釋然許多,也曾暗自檢討自己對他太苛刻。再耐下性子聽了他這一通解釋,終是甚麽心結都化解了。
“說哪門子傻話,阿昆和子都公子是血濃於水的兄弟,怎可為了我得罪親人?”楚意語意溫和,十分愧疚,“阿昆以後還是不要對人這樣好,免得叫人得寸進尺,不知報還反生怨懟。”
昆弟溫情脈脈地瞧著她說,“為著你這聲阿昆,即便你往後會在我心口開個窟窿,我也覺得值。”
這樣的話楚意聽來十分動容,她好像懵懂地感受到了眼前這個人對自己的深情厚誼,可是現在的她卻無從回應。別過臉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傻子。”頓了頓,“不過,多謝你,若有機會,楚意一定湧泉來報阿昆今日的情義。”
“若要報答,以身相許,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昆弟牽起她的手,誠摯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與他相視。
這些日子經曆的太多,從那份驚喜的憧憬裏冷靜下來的楚意為難地想要抽開手,卻被他手上的力氣嚇著,隻好如實歎道,“我知道嫁給阿昆這樣的男子是世間多少女子自小的期許,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期盼。可是阿昆,我不單單隻是虞楚意這麽簡單,我的背後有你想象不到的複雜秘密,且你也知道我來鹹陽不是遊玩嬉戲的。你要我嫁你,我卻非爾族類,你又能為我放棄秦國公子的身份與姓氏麽?”
“我從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我隻要將來的日子,有你有我母親,足矣。”昆弟依然固執著不能鬆手。
“可我不能。”這一回,楚意抽開了自己的手在他麵前輕輕揚起,她聽見自己的嗓音沙沙戚戚,“阿昆,你知道渭陽樓的老板娘怎麽死的麽?就是被你眼前這隻手,被你方才握著的這隻手推使,讓人拔了她的舌頭,送上了刑場。除了她,我還害過很多人,我這樣滿身血汙,心腸歹毒的人,怎麽配得起你呢?”
昆弟的眼中呈現了從未有過的震驚,趁著他還愣愣回不過神來,楚意倉皇地逃回了前院。
王簌見她兩手空空,又神色鬱鬱,一猜便猜到是在廚房遇見了誰,“這幾日你總避著不見昆弟,但私底下他還是仔細著的衣食用度。單看著眼下,他待你,確實是上心的。”
“小君。”楚意用力閉了閉眼,心裏卻沒有自己所想象過的難受,“人來世間一遭,不能單單隻談風月。眼下的我啊,根本沒有為某個人不顧一切的勇氣。”
王簌像是想說甚麽,卻又覺得不合時宜,隻能不確定地問,“當真?”
“當真。”楚意不假思索,又連忙轉移了話頭,“前個兒托小君辦的事,可一切穩妥麽?”
王簌環顧四下,沒有可疑之人便輕輕附在她耳邊,“你放心,咱們那一半懸明鏡我已經悄悄放好了,那裏除了你我,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曉。”再又假作揚聲勸慰,“阿昆是個好兒郎,你若當真要錯過,我隻怕你將來後悔。”
楚意隻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重又抱起那把雕摹桃枝的長築,隨手擊奏時早已神飛天外。等後來回神時,才發現自己信手拈來的,是一曲楚地童謠。而她和王簌都不知道,昆弟就悄然立在遠處。
隻有子簷無意拂過一眼,卻沒看清他被枇杷樹影婆娑了的麵龐。
從此別院裏再沒人見過他。
卻是兩日後,宮中來人向王簌傳話,道是鄭夫人宣召,邀她入宮小住。婆母相邀,作為兒媳本無由推拒,怪就怪在此一去,鄭夫人隻請了王簌,並未令獨孫子簷同往。
王簌不常出入宮闈,婆媳間的情分不過爾爾,但子簷身為鄭夫人唯一的孫兒,平日有事沒事都要派人關心問候,此番祖孫難得有了機會相見,反倒隻字未提。楚意躲在外廳主座後青山斜鬆長屏風後,等傳話的小宦官走了才若有所思地移步至王簌跟前。
對著滿室鄭夫人新賞下來的金銀珠寶,王簌厭煩地揉了揉兩側的太陽穴,“今日宣召,明日就遣人馬前來接引,真不知這到底是怎麽了,這時候叫她想起我來了。”
“若說是宮中有事需要小君幫襯,鄭夫人身邊多少依附著她的姬妾,尋個得力的也不是難事,怎的要巴巴地來請小君入宮?若說是想念兒孫,老師在外,她卻又不見子簷,難道當真隻是念想著小君您麽?”楚意有些摸不著頭腦。
王簌難有地蹙眉,悶悶道,“天下太平,就連南邊蠻橫的百越也都對我大秦俯首稱臣,北邊又有蒙恬將軍戍守,使得胡人不敢彎弓南下,加之我祖父已乞骸骨,父兄在朝中地位愈發不如蒙氏兄弟,鄭夫人便不愛理我。眼下難不成是瞧著我父兄奉旨護駕,又來趁機拉攏?”
“鄭夫人雖出身舊鄭將門貴族,但鄭國早亡,母家又無人在朝,與陛下的情分也不似從前,她總要在前朝尋些依仗。”楚意邊想邊慢慢說,“可這也隻是我們憑空猜測,她在後宮掌權多年,一手遮天說一不二的,我還真想象不出來她會有屈尊降貴,與後輩殷勤賠笑的樣子。”
王簌苦中作樂地扯了扯嘴角,“我可是聽昆弟說過的,你在宮中無法無天,連鄭夫人都敢當眾頂撞,怎麽現在聽你這話的口吻是有些怕她了?”
楚意不由無奈一歎,“當時,我也是狐假虎威啊。”她又怕王簌對這件她未曾透露的陳年舊事刨根問底,趕忙道,“這一次不如就讓我和雲嬋跟著小君一塊入宮罷。宮中庶務小君不比我熟悉,如若要真鬧出了甚麽勞什子,也不至於無人與你拿個主意。再者,雲嬋武藝高強,有她護衛在側,也能保證小君的安全。”
王簌憂心道,“可你在宮中日久,又與鄭夫人有過摩擦,就不怕撞上小公子或是被人認出來麽?”
“胡亥公子向來不大出門,即便出來也是往與華陽殿相背的西安門去上林苑的。”楚意淡淡笑著,“何況我在宮中時都是戴著胡亥公子賞賜的麵具行走,她們見慣了我遮住半張臉的模樣,除了胡夫人和她身邊那位姓董的老姑母,應是無人識的。”
王簌還是不放心,“胡夫人雖病得糊塗,但她身邊的人可不會糊塗。此事除非萬無一失,否則我如何向你老師交代,再者,連雲嬋一塊去,誰來照顧子簷?”
“可若讓小君孤身前往,我又如何放心?”楚意急切道。
“易容。”二人正僵持不下,一旁的雲嬋時機正好地提議,“溪姊就會。”
如此一來,王簌便也再無法拒絕她二人的誠情摯意,再又將子簷送去了城中王府,交給了她嫂嫂臨時看護。子簷走時,王簌站在庭院中的枇杷樹下,開春後,綠油油的枇杷葉大片大片地長出來,花素而香,等她們再回來應該就能看到花葉間半熟的果實。
她無言仰望著簷下那一方題著“淑慎懿範”四字的烏金牌匾出神,在屋中打點的楚意見她站在院裏不曾進來,便有些好奇地放下手中的衣物,來到她身邊,“小君在看甚麽呢?”
王簌輕輕感歎,“這是我新嫁那年,陛下命趙府令為我題的字。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楚意你看,那上麵的金墨是不是蒙了塵?”
楚意匆匆看了一眼,天色將晚,她實在看不清,“有麽?想是天黑小君看錯了罷。”
王簌眯眼柔和地笑著歎了口氣,“大概是我多心了罷。”歎罷,又道,“夜裏外頭冷,你快隨我進屋罷,別被風吹著了。”
楚意欣然應允,就與她並肩往階上走。不想王簌腰間的香包穗子卻在這時冷不丁斷了,繡著玉蘭的雪青布囊悄然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