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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豬脬(一)

  過幾日下朝之後,扶蘇便與昆弟一道從城中過來。秦王東巡在即,扶蘇能從百忙之中騰出半日時光親自前來問候,楚意已是感激不盡。他兄弟二人來時,正趕上雲嬋端了新藥進來。


  她正和扶蘇說話說得興起,喝藥時也未糾結,用完之後才道其滋味苦澀。昆弟見她齜牙咧嘴的模樣,不由笑道,“楚意果然還是最尊敬王兄,從前喝藥她總是嫌苦怕燙,三推四推不肯喝,如今在王兄麵前,倒是幹脆。”


  自楚意臥病以來,昆弟便日日跑來看顧,她雖非鐵石心腸,但也不是心意輕易就能轉圜的三歲小孩兒,心結如鯁在喉,總是有些放不下。


  與他說話,口吻也不似同王簌雲嬋親近,“是楚意嬌氣,叫二位見笑了。”


  昆弟那裏聽不出她的疏離,便尋了借口先避了出去。扶蘇明達於心,待他走後忍不住問起楚意,“昆弟究竟做錯了甚麽,惹得你生分至今?”


  “錦上添花固然好,可學生向來還是更看重雪中送炭的情誼。有的人口口聲聲說著衰榮與共,卻總是在學生最需要的時候不見人影。”楚意說。


  “我聽昆弟說,你和他相識得早,在宮中便有相互扶慰之情,稱不上知己,也絕非陌路之人。楚意,你有沒有想過,你之所以如此在意他未曾對你雪中送炭,是因為對他看重,對他有太多依賴?”扶蘇溫聲說道,“昆弟素性敦厚又無甚野心抱負,陶美人困病多年,卻一直是他內外操持,遍訪名醫良方。他不是幺弟,有父皇的疼惜溺愛,也不是榮祿,有顯赫的外家,他更不屑於求娶大家女兒,謀求依仗。且他侍母至孝,所以很多事都是自己勞心勞力,總會有不能兼顧的時候,若要他事事周全,實在是難為他了。”


  “老師所言,楚意都明白。隻是一次便罷,次數多了總叫人灰心呐。”楚意神情惶惶,似笑非笑地僵僵扯了扯嘴角,“到了最後才發覺,每次險象環生,在身邊的,原來從不是想要的那一個。”


  “此話何解?”扶蘇茫然瞧著她怪異的眼神。


  楚意搖了搖頭,“沒甚麽。老師所言在理,確是學生曾經癡心妄想,以為此生總能依賴上某個人,不必孑然一身的辛苦。”


  扶蘇頓首道,“是了,你若獨當一麵,便不會在意誰雪中送炭,誰烈火烹油。因為那時的你,必然已百毒不侵,無畏傷心。”


  “學生明白了。”楚意若有所思,“隻是人這一生七情六欲,貪嗔癡怨的,當真會有這樣的時候麽?那老師呢,哪怕那麽做的人是小君,您也不在意了麽?”


  扶蘇被她問得一愣,唇邊的笑忽而僵住,答非所問,“楚意啊,我隻但願你,有朝一日,可坦然獨立,無懼風雨。”


  這時子簷從門外探了頭進來,被楚意瞧見,便招呼了他進來。他在扶蘇身旁坐下,貼心地摸了摸楚意垂在被褥外的雙手道,“姊姊的手還是好涼,要好好蓋被子才是呀。”


  扶蘇許久沒見到親子,眼色放得慈柔,捏了捏他紅潤的小臉,“待會兒子簷去廚房問師傅們替姊姊要一個豬脬,洗幹淨裝上熱水,再用貂皮裹好,軟繩封口,拿來給姊姊捂手取暖好不好?”


  子簷用力點了點頭,“子簷記住啦。”


  楚意細看才覺他父子從眼角眉梢道舉手投足都是形神相似,仿佛是有人日日用父親作比,兒子有樣學樣,一大一小坐在那裏,形若同一個人的青年與幼年在彼此對話。楚意正想著會是誰在用扶蘇給子簷立榜樣,王簌與婢子便捧了個貂皮口袋走了進來。


  她著一身薑色棉裙,腰攬兩繞半新皮繩,胸口圍著圈純白羊羔絨領子,不抹脂妝,發間隻兩簪木釵挽發,雖不至寒酸,即便是家常打扮也比同等身份的命婦要素儉太多。進門時眼神與正好回眸的扶蘇對上,旋即便要笑著轉身出去,“原來公子還在,是我來得不湊巧了。”


  楚意連忙喊住她,“何來不湊巧之說,小君和老師同來,出雙入對,又有子簷承歡膝下,才像是一家子該有的樣子啊。”


  子簷在側可憐巴巴地幫腔,“是啊,娘親和父親已經許久沒有一起陪著子簷了。”


  連扶蘇也輕語,“細君過來罷。”


  聞言,王簌也便大大方方地來到扶蘇身邊坐下,一麵從侍女手中將那隻貂皮口袋塞進楚意手中,一麵解釋,“這裏麵用洗幹淨的豬脬裝了熱水,我還命人用蘭芷沉香熏過,聞起來應該是沒有腥味的,你抱著也舒適些。”


  楚意雙手焐在熱口袋上,咯咯地笑起來,“老師與小君果然是夫妻同心,竟然想到一塊去了,這樣也不必辛苦小子簷往廚房跑一趟了。”


  “以豬脬盛熱水取暖還是細君從前教我的,細君不記得了麽?”扶蘇說話時,望著王簌的目光溫和欲碎,帶著小心翼翼的緬懷。


  “年少時不知輕重,確實是給公子惹了不少笑話呢。”王簌從始至終卻隻垂著眼看向楚意的被角,未曾回望。


  扶蘇道,“細君的處事從來都是最穩妥大方的,不然父皇與母親便不會那樣早就為我擇中細君做妻房之選。”


  “如何成為一位端莊持重的正妻,主持家道,相夫教子是妾自幼便為嫁與公子所學,承蒙公子大度不嫌,亦是妾的三生有幸。”王簌答得滴水不漏,嘴角噙著笑卻言淡如水,漠然客套。


  他夫婦二人三言兩語已是話不投機,連楚意也不知該如何從中說和,扶蘇果然再無法待下去,也像昆弟那般找了個文不對題的借口便先行與楚意辭別。子簷還想與父親多說幾句話,便也纏著他一道出去了。


  楚意與一直不說話的雲嬋相視一眼,又瞧了瞧正兀自出神的王簌,歎了口氣,“小君這又是何必呢,夫妻之間總要注重情分的。”


  “楚意。”王簌將頭深深埋著,楚意隻能聽到她輕柔的嗓音疲憊無力,“如果可以,千萬不要做帝家兒媳。”


  天色清朗,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窗外清脆鳥語,院裏的枇杷樹發了新葉,楚意還是覺得身上寒津津的,她不禁抱了抱懷中的豬脬口袋,想從上麵汲取些她想要得到的溫度。


  立春後五日,萬事皆宜,禦駕從清晨起自鹹陽宮出發,一路旌旗飄飄,百官送行,山呼如浪,動地而來,整整熱鬧了一個上午,連遠離都城的別院裏都聽得一清二楚。秦王此次東巡,諸位王子中隻以成年的扶蘇子都作陪,王簌的父兄王賁王離二將護衛左右,鹹陽大小事宜皆托付給了丞相李斯和上卿蒙毅。


  蒙毅乃戍守上郡的大將蒙恬胞弟,官拜上卿,兄弟倆一文一武,深受秦王信賴。楚意還記得秦王第一次東巡時,行至會稽,她與項藉正好陪著父兄在城中辦事。


  那時遠遠瞧著秦王浩浩儀駕,她和項藉在旁聽父兄談論秦國朝政,便曾聽兄長向父親評價同樣三代仕秦的王蒙兩氏將門,王家三代為將,為秦之一統立下汗馬功勞,可王賁王離的戰功遠不及王翦,已有沒落之相。而蒙氏此代,文武並濟,蒙恬戍守邊塞,蒙毅於朝中輔政,內外相宜,但要秦國不倒,蒙家尚有延綿之機。


  虞子期的評價十分中肯,可項藉卻從旁插嘴,“倘若我將那嬴政取而代之,豈不是斷了蒙家後代的榮華富貴?”


  他話音不小,項伯父恐招人注目,忙要來捂住他惹禍的臭嘴,“豎子愚鈍,胡言亂語,定會給全族招來禍患。”


  楚意那時比項藉更清楚蒙家的戰績功勳,聽他那般自負之言,也輕聲笑他,“你以為蒙家怎麽得來的滿門榮華,那可是他們這些年為秦王征戰六國,出生入死,一刀一劍拚殺出來的。人嘛,有多大本事才能享得住多大的富貴,像你這樣隻會誇口胡說,隻怕要像那王家般將項氏一族的榮光全然敗去咯。”


  她隨口調笑,卻是在理,連素來與她意見相左的虞子期也無話可說。而今秦王對蒙氏兄弟越發信重,特別是蒙毅,出則同車,入則共室,除了李斯趙高,但隻有在朝中最有威信。此人忠肝義膽,處世嚴明,並非趙高閻樂之流,朝中有他和李斯坐鎮,是最妥帖的安排。


  楚意這天已能下地行走,可身上的棉襖依舊不敢輕易脫下,恰逢日頭正盛,晨起無風,與王簌閑來無聊,便在院中鋪設毯席,玩起了猜樂謎的遊戲。即為一人弄樂,一人憑借音調猜測曲名,隻是王簌不熟楚歌,所以謎題都是從《詩經》裏選取,由子簷將樂詞背誦。


  楚意這廂擊築淺唱,王簌撫瑟低吟,子簷自幼熟讀《詩經》,但凡她們能猜得出來的,皆朗朗上口。楚意更想不到王簌竟還有一手好樂藝,築瑟合鳴,伴著女子稚童的笑聲,將日子過得暢意瀟灑。


  手邊的糕餅吃完了,雲嬋還在廚房裏煎藥,楚意正想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便自告奮勇,親自往廚房問師傅要些。裙擺輕快曳曳,轉進廚房的院門,卻是遠遠就看著個熟悉的身影默默坐在院中,正對著麵前的木盆清洗豬脬。


  那件泛白的藏藍菱形暗紋的短衫,他總是翻來覆去地穿,不舍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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