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忍冬(一)
三日內,楚意從未有過完全清醒的時刻,偶爾醒來,要麽是藥性發作,催吐穢物,要麽是公羊溪見她昏睡太久,以銀針刺激穴道,拉回她渙散的神智,防著她真的一夢不起。
自從出了紅柴根那檔子事後,王簌便對別院上下衣食住行格外留心警惕,更別說像眼下這般非常時刻,楚意三日所用皆是她親手料理,不敢假手於人。況楚意也著實吃不下太過進補的膳食,隻能熬以清粥米湯,她才能勉強進一些。
第三日,麵上的毒斑大多淡化,等她服下最後一粒解蠱藥丸時,便要迎來最危險也是最後一次驅蠱。
崔太醫和王簌皆在屋外等候,公羊溪扶著她躺下,輕聲寬慰,“隻要熬過今夜,姑娘身上的蠱就算大解了。”
“多謝公羊姑娘。”楚意氣若遊絲地衝她牽了牽嘴角,又緩緩握上雲嬋的手,“也要多謝你,雲嬋。”
雲嬋訥訥地看著她,手卻默默與她回握。
在腹中抽痛中,楚意掙紮著醒過來。劇烈的痛一層一層如浪腐蝕著她的神經與意識,她宛若彎蝦地蜷縮起來,頭足欲觸而又忍不住地顫抖著。嘴邊喊痛的呢喃聲已經微弱到含混不清。
腦海中像是夢又像是幻覺,自己仿若遊魂,慢慢地將這短暫的半生再看一遍。
幼年在她和項藉合夥揍完仗勢欺人的嫡公子被王後罰跪宮中,父親來接她回家時失望的眼神。在呂文看清她麵相後,露出的驚懼之色。在她迷倒阿姊,讓她代自己出嫁時,她難以置信的神情。
在胡亥,對她說出“永不相見”時的漠然目光中,她仿佛聽見了虞子期冷著臉,對自己那一聲厲然責問,“阿囡,你何時才能學會真切地去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
這一幕幕,原來都是藏在她內心深處,不敢讓別人看見也不敢讓自己正視的,所有的恐懼和心虛。
當它們無意間被打開、被察覺,就會變成一雙蒼白細長的手,將她攏住、困死。她逃避,她呼救,卻無法掙脫,隻能任由這雙手的十指聚攏,收緊。
可這種毫無還手之力的局麵,從來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拚了命地抻展身子,化身為凶獸窮奇,竭力撐開四肢,去怒吼,去反抗,哪怕鮮血淋漓,遍體鱗傷,治得住她一時,斷斷治不住她一世!
她猛地撐開眼皮,胃裏似有熱流翻湧而上,轉眼間已是歪頭一口深濃發黑的淤血從嘴中嘔出。下一刻身上又忽然酥軟無力,疲憊感傾巢而出,一下子就席卷了全身每個角落,連睜眼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醒了,醒了,雲嬋姊姊,楚意姊姊醒了!”
耳畔傳來孩童銀鈴般的歡喜聲調,視線在突然的光明裏有些模糊。楚意輕輕偏過頭,便見著雲嬋朝她走過來。
楚意就著雲嬋的手臂揚起半身,讓她將兩枚獸皮軟枕墊在自己背後。還沒等她說,便又捧了一盞溫水喂她喝下。讓她和子簷說話時,不用啞著嗓子,“子簷,怎麽是你在這裏,你母親還有公羊姊姊呢?”
子簷條理清晰地慢慢道來,“姊姊暈過去快六個時辰了,今晨兒崔太醫和公羊姊姊分別來看過,說姊姊隻要醒來就沒甚麽大礙了。娘親守了姊姊一夜,我瞧她辛苦,用過午膳後就來替她守一會兒姊姊,哄她午睡去了。”
他的口氣活脫脫像個小大人,不經意間就把又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楚意重新拉回了俗世裏來。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腦袋,可渾身上下還暫時攢不出這樣的氣力,隻能勉強一笑,“我這番折騰動靜不小,叫你們一個個都為著我操心費神的,是我太添麻煩了。”
子簷又懂事道,“姊姊別這麽說,若沒姊姊,蠟祭那夜我還不知道自己會被壞人綁到哪裏,再也回不來了呢。姊姊是子簷的救命恩人,子簷會一直記著的。”他烏黑發亮的眼睛仔仔細細地盯了楚意一會兒,甜甜地咧嘴笑起來,“姊姊現在的樣子真好看,子簷再沒見過比姊姊還要好看的人兒了。”
楚意聞言,不由地跟著露了欣然笑意,與他逗著玩了一句,“那以前呢,以前就不好看了麽?”
縱使是口齒伶俐如子簷,也要被這樣刻意無理取鬧的問題問得噎了噎。楚意瞧著他小臉露了猶疑難色,戚戚笑起來。雲嬋見她已有精神逗小孩子玩,便知她這是真的全無大礙了。於是便也不急著去請公羊溪和崔太醫過來號脈,由著她進了些米粥,重新落回枕中眠一眠,好補一補這幾日消耗了的元氣。
她這一覺睡得比前時踏實得多,安枕無夢,一下子便舒舒服服睡到了夜裏。若非有些口幹舌燥,許是要睡到次日日曬三竿的。醒來時想找雲嬋要些水喝,屋閣中卻都剩下她一人。
燈奴裏的蠟燭是新添的,想來雲嬋也隻是走開一會兒。楚意睡得足,身上有了些力氣,想著自己躺了這麽多天,總要起來活動活動,就披了架子上的那件厚襖,下榻在屋裏緩緩走了幾步,舒展舒展筋骨。
銅鏡裏落下她的影子,雖是經了這幾日磋磨,臉色差些,但左頰上的那塊毒斑都已盡數根除,又能再見從前那個明豔英媚的虞二姑娘。到底是血濃於水的,她與兄姊的眉眼總有幾分相似,雖不敢去比虞妙意的傾國傾城,但若是與張盈趙荇放在一處,她倒還是有些自信能越過她們去。
女子生來愛美,有些小虛榮心,她想到這裏,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美美一笑。
她起身久了,不見雲嬋回來,無趣得正打算繼續再回被窩裏暖一暖。卻聽窗外似有人聲,她就留了個心眼兒,輕手輕腳地湊到牆根底下,想聽得更清楚些。
誰知湊近了才聽出,是崔太醫在與王簌說話。先是王簌問起,“王簌雖常年在城外將養,不問城中宮內之事,但也是知道崔太醫是要看顧宮裏胡亥公子多些的。崔太醫每次都是急匆匆來,急匆匆走,也不要怪我多嘴替楚意問一聲,可是胡亥公子在宮裏有個甚麽麻煩?”
崔太醫像是猶疑了下,才小聲歎道,“左右這個事兒也快瞞不住了。您雖不管外事,但也應該聽說胡亥公子的生母胡夫人最近身染惡疾之事罷?”
王簌道,“這個我倒是聽主府管家過來請安時說過一嘴,可胡夫人素來不親近兒子,她即使重病,恐怕也不許小公子在跟前侍疾罷?”
“確實如此,不過胡亥公子即使想要盡孝侍疾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崔太醫口吻落寞,未等王簌再問,便又半真半假道,“這事兒您若是想告知裏麵那丫頭也可以,隻不過得等她自己的身子養好了再說。公子生時不被生母所喜,曾幾欲殺之,屢屢失敗後,陛下震怒本要留子而去母,可胡夫人不知從哪學來的境外妖術連心咒,種在公子與自己的胸口。既為中咒者一體連心,一損俱損,一亡俱亡。算是用兒子的命,保全了自個兒。所以但要胡夫人有個三病兩痛,小公子就都要跟著感同身受。此番胡夫人身染惡疾,且發現的時候晚了,沒幾日活頭,便是可憐了小公子,怕是也要因著連心咒的關係隨了母親殞命。”
“怎會有這等事?胡夫人所為,實在算不得人母,甚至算不得……”王簌驚得差點口出禍言,“那此咒可有解法?”
“連心咒來自西南滇地,小老兒斟酌多時,才想出專門的方子。雖說這怪咒也算蠱術的一種,但與尋常解蠱的用藥還是要有幾味偏差。隻是共同需要的斑蝥,眼下宮中太醫署卻實在尋不出來。前幾天小老兒本想問別院裏的公羊姑娘借一些,誰知公羊姑娘所有也全供給屋裏那臭丫頭了。”崔太醫急得忍不住就要搖頭歎氣,“鹹陽苦寒,今年又偏逢大雪封山,城中藥鋪自己都斷了貨,更沒人敢冒險上山去找。小老兒就是托人去尋,最快也要七天才能送回。且這之前小公子本就這樣那樣受過大大小小的罪,小老兒這些天呀,都是在用藥仔細吊著他的命,深怕這一走開,就要有個三長兩短了呐。”
王簌忙又問,“那,那斑蝥究竟為何如此難得?”
“斑蝥喜忍冬,常借忍冬藤寄居生存。雖說忍冬易活,可誰知這鹹陽的地氣偏生不成,難養忍冬。這一回小公子能不能撐過七日,真的是全憑他個人的造化了。”崔太醫說著,似有幾分哽咽,“要是,要是……唉,還有些事,若小公子當真熬不過去,也請夫人一並慢慢告知她罷。”
剩下的,崔太醫是湊在王簌耳邊囑咐,楚意就是要再湊近去聽,也實在聽不到。此時雲嬋也正好要推門進來,她趕忙踉踉蹌蹌躲回榻上,裝作仍在酣夢的模樣,也不叫他們起了疑心。
可心底卻是一團亂麻,驚惶無措之下,竟是說不出口的憂慮,整顆心越過城門宮牆,直直飛向那本不該再念想的殿台中去。不知那裏麵的人,如今究竟是個甚麽情形。她隻要一想到有一天那個家夥會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死去,隻覺周身發冷,無法入眠。
深夜輾轉時分,忽而想起崔太醫口中所言的忍冬,她好像是曾在哪裏見到過的。
回憶如驚雷,不速在她腦袋裏炸起一片靈光。
她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