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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桃華(二)

  雲嬋是在第二天午後回來的。


  恰逢王簌午睡未起,楚意正對著從書閣裏淘來的幾卷曲譜調音弄弦,聽到外麵吵吵嚷嚷,便放下手裏的卷軸長築,牽了子簷一並走出去看個究竟。


  未進外廳便聽見崔太醫氣急敗壞地哼哼,“你這丫頭還真是塊死木頭啊,都說了小老兒抽不開身,抽不開身,還不快點兒鬆開,放小老兒回去!要是那位有個甚麽三長兩短,小老兒看你們有幾條命去抵!”


  楚意聞聲快走了幾步趕進去,撞入眼簾的便是被五花大綁的崔太醫正對著背向他捂緊耳朵的雲嬋嚷嚷得臉色漲紅。他本就生得圓滾,急得又蹦又跳的樣子看上去甚為滑稽。往時他雖嘴皮子壞些,但楚意心底總要敬重他醫術高明,又是跟著巴夫人入關的,忙喚人來替他鬆綁。


  “崔太醫莫怪,雲嬋就是這樣一根筋的單純性子,沒有壞心的。得罪之處,由我替她向您賠不是了。”楚意和子簷扶著人緩緩坐下,又奉了茶水好生哄他喝下,才轉頭哭笑不得地問起雲嬋,“你昨個兒整日裏不見人影兒,怎麽這一回來還要把人家崔太醫給綁回來?”


  “他醫術好,能治好你的臉。”雲嬋直直望著楚意的眼睛,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楚意這才知她這是為了自己,更是不知該哭該笑,偏頭餘光一掃,方見一抹清麗的素色立在門邊已久,正笑盈盈地打量著自己。楚意大大方方地迎上去,眼前的女子螓首蛾眉,氣質如蘭,攏在一件飛鶴穿雲的素棉鬥篷裏,周身藥香繚繞,卻橫生一股子不俗的貴氣。


  楚意以為她是王簌的閨中好友,前來探望,便代王簌好生迎道,“我們雲嬋性子單純,讓女公子見笑了,小君午睡還未起身,還請女公子稍等片刻,楚意這就命人去請。”


  “不必了。在下公羊溪,是為虞姑娘你來的。”公羊溪欠身與楚意互相見了個禮,又笑著與她解釋,“在下不才,懸壺行醫數年,與姑娘身邊的雲嬋有幾分交情。昨個兒她跑到在下的醫莊來求,想在下為姑娘看診。在下正好得空,便隨她一道來了。”


  這時王簌也聽到動靜,起身而來,見她們前廳裏如此熱鬧,麵上難免不存詫異。子簷好生氣地為她道明了公羊溪與崔太醫的來意,她連忙高興地張羅起來,又是看茶又是請座。


  崔太醫趁機揮了揮袖子,就要走,“這位公羊姑娘在這兒不就好了,小老兒先行告辭。”


  卻被公羊溪拉住,好言勸道,“晚輩年歲尚輕,行醫經驗不如這位太醫先生,左右太醫先生已經到了這裏,不如便留下與晚輩共診,也不算浪費這一來一回的時間了。何況宮中定有其他太醫當值,太醫先生放心留下罷。”


  楚意靜靜抬眼,視線卻被崔太醫臃腫的身材所擋,一時沒能看清公羊溪的神情。隻等她這一句說完,崔太醫便忽然改了口,“半個時辰,隻許你半個時辰。”


  公羊溪一歪頭,從隨身的木匣裏取出一雙冰蠶絲手套戴上,衝楚意溫和道,“還請借姑娘右手一用。”


  楚意乖乖把右手遞出去,崔太醫沒好氣地拽過她的左手,兩人一人一隻,為她把脈,各自看完後又交換了繼續把號。公羊溪讓雲嬋與王簌扶住楚意,又從木匣中取出九支銀針,借燭火消毒後分別慢慢紮在她手臉的幾個穴位之上。楚意隻覺麵上那幾塊黑斑忽然如被火燒般,炙熱地刺痛起來。


  她疼得有些受不住,就要用手去摸,雙手被雲嬋和王簌死死拉住。公羊溪見狀,連忙收了銀針,這才得以緩解。一旁的崔太醫神情有些不安,待公羊溪收針後,便邀了她單獨到後院說話。


  趁著他們到後院商量病情時,楚意連忙拉了雲嬋來問,“好端端的,你怎麽突發奇想要請人來為我看診?”


  王簌在側替雲嬋喊冤,佯怒地嗔了她一眼,“人家是為了你好,憑你大咧咧的性子,定是自己都把自己臉上的東西混忘了去。這般後天沾染上的,方才公羊姑娘輕輕一試,你便疼痛難耐,說不是毒,誰信呀?”


  “姊姊原本就生得漂亮,可要快些去了這些瑕疵才會更漂亮呀。”子簷也笑嘻嘻地湊過來幫腔道。


  楚意心頭乍暖,點了點他的鼻尖,從手邊拿了顆蜜丸給他,又對雲嬋正經笑道,“有勞你掛心著我了,這份恩情我會記著,來日必定加倍報還於你。”


  誰知雲嬋淡淡搖了搖頭,“這本就是我向你報恩,我對你哪來的恩情?”


  楚意有些瞠目,隻覺自己無論如何,不過都是以真心待她,從未想過得到她的報答。更不曾想她這樣一個看似無心無魄的人卻記得比誰都清楚明白,心下似有甚麽悄悄融化,忍不住笑罵一句,“癡兒。”


  彼時公羊溪和崔太醫也似商定而轉回來,二人麵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為難。被王簌瞧見,不免要多問一句,“二位如此臉色,可是查不出楚意身中之毒?”


  公羊溪欲言又止地抬眸瞧了王簌和楚意一眼,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問出口,“敢問虞姑娘,這毒是怎麽沾上,又是何時何地入體的?”


  楚意在心裏飛快地估了估日子,“大約是在兩三年前了,那時我從家中偷跑出來,不想遇了積怨已久的仇家,將一瓶子燙人的藥水一股腦倒在我臉頰上。若說地點,當時我被關在個黑屋子裏,但確信應該是在江東沛縣地界沒錯。”


  崔太醫一錘掌心,“那便是了。之前小老兒雖也給你粗略看了看,當時隻道是尋常毒藥深入肌理,如今細致一查,笨丫頭,你這是被人種了蠱喲。”


  “蠱?”楚意倒不驚訝,楚人上至王室下至黎民,篤信巫術,國內除了一般巫祝,邪門的巫師神棍更是數不勝數,會巫蠱壓勝都不足為奇。


  “巫蠱之術本源於關外,曾在蠻夷異族和楚地頗為盛行。是以百蟲養於缸內,任它們互相殘殺吞噬,直到剩下最後一隻方為毒王,有以養蠱人的唾液或鮮血喂養,擇日黃昏時將其殺死,屍身碾碎成粉。內服外用,皆可害人。”公羊溪沉著臉色,“據虞姑娘自己所述,此蠱是自肌膚滲透入體,進而毒素堵塞麵部毛囊經脈,才至黑斑鬱結。看姑娘方才的反應,這蠱是在體內紮了根,已是不小的禍患。若再不連根拔除,日積月累,難保不會禍及五髒六腑。”


  “好呀,還真是看得起我。”楚意驚得後背發涼,連連冷笑,昔時也不知呂荷費了多大的功夫弄來這樣的東西,不叫她立刻死了,也要讓她忍著容顏損毀的屈辱苟活,就是死也死得不明不白,這般刁鑽陰辣的心思,直叫楚意悔不當初,沒能狠心要了她的命,反而遭了如此暗算。


  王簌寬慰她道,“幸好發現及時,又有公羊姑娘和崔太醫在這兒,還沒到不可轉圜的地步。咱們便看看,該如何解了這蠱毒罷。”


  “解蠱不難,但就是有些受罪。”崔太醫撚著唇邊稀疏的小胡子,慢悠悠道,“需以斑蝥、大戟、白桃皮舂碎,混著米湯雪水搓成藥丸,連服三日,將蠱蟲逼出體內就好。隻是這個過程,中蠱者需得忍受腹痛如絞,夢魘難眠之苦,且服藥期間不能見光見風,稍有差池,驚毛了蠱蟲,不肯離體,那中蠱者便有性命之憂啦。”


  公羊溪接著道,“蠱蟲離體後,半個時辰之內必須用滾了的熱水活活燙死,這蠱才算解了。之後隻需靜養月餘,便能安然無恙。”


  楚意耐心聽完,方輕鬆一笑,“楚意一定謹遵醫囑,還請崔太醫和公羊姑娘放心用藥罷。”


  深冬最後一場雪積壓在雲端,久久不曾墜落。直到那天深夜,伴隨著楚意房中聲聲喝痛,呼呼飛降。解蠱藥丸在當天下午公羊溪就做出來了,用過晚膳楚意便服下,起初並無異樣,直到夜來入眠,從噩夢中驚醒,忽覺腹中似有活物四處衝撞,帶著針刺刀紮般的疼,衝撞著她的五髒六腑。


  崔太醫在公羊溪製藥前便先回了宮中,還剩公羊溪留在別院裏。楚意痛得在榻上翻來滾去,臉上那塊黑斑的位置上冒起了一顆又一顆小痘,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亂爬亂咬,又癢又燙,她正要伸手去抓撓,卻被公羊溪死死摁住,“姑娘且忍住了不能撓,撓破了會留疤的。”


  盡管公羊溪又想了法子,給楚意灌了些安神止痛的藥,可藥效也是杯水車薪,她這時已經痛昏了頭,腦中一陣一陣的發脹,聽人說話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


  隻是心裏一直有個聲音才迫著自己忍下去,她手心裏不知何時死死攥著巴夫人所贈的那枚平安扣,拚上性命地堅持忍耐。


  屋中沒有點燈,王簌還特意命人將她的帳子換成了密不透光的黑色緞麵,公羊溪和雲嬋一邊一個按著她的手,她強忍著臉上腹中的痛楚,清醒地捱到了半夜,才終是歪頭狂嘔,斷斷續續幾次,直將胃中所剩無幾的食物殘渣全都吐了出來,渾身虛脫,方才有所緩解。


  一直折騰到了天亮雪停,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些,她才累得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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