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桃華(一)
楚意老是不記得自己的生辰。扶蘇與她提起時,她還有些茫然,隨即又不在意地埋頭繼續替他謄抄批文。
扶蘇許是看她意興闌珊,便又撿了別的話題來說,“我聽昆弟說,你擅音律,會擊築,怎麽從未聽你提過?”
“老師淨聽他胡謅罷,他又沒聽過,慣會往外說嘴給人戴高帽的。”楚意還在生著昆弟的氣,噘著嘴哼唧唧。
“昆弟是諸公子中心眼最實誠的一個,不愛騙人,他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可不要冤枉了好人。”扶蘇替昆弟申辯,目光回落到手中的奏報,沉吟了一會兒又正色問楚意,“楚意,你可聽說過千羽閣?”
楚意想了想,佯作不知地回答,“聽上去有些耳熟。”
“你博覽群書,卻也要耳聽八方,廟堂江湖都要有所涉獵。”扶蘇和風細雨地微笑著瞧她,和她慢慢說起千羽閣的來曆,“姬周末年紛亂,英雄文傑輩出,諸子立學,百家爭鳴。更有大大小小的武幫流派興起,多數武幫立仁德名,行正義事,而有少數武幫做的卻是殺人越貨的生死勾當。千羽閣正是起於此時,傳聞是縱橫家鬼穀傳人所創。”
“鬼穀傳人?可是那位決明子先生?”楚意抬眸,她隻知江湖中有這一個千羽閣,確然不曉得閣主是何許人。
“隻是傳聞,事實上沒有人見過千羽閣閣主的真容。直到他前幾日死了,屍首亦被化骨粉腐蝕,化作飛灰,煙消雲散了。”扶蘇仰麵長歎一聲,“他們的力量滲透到了中原每個角落,隻要酬金給足,即便是一國之君,他們也義不容辭。名動一時的少相甘羅,便是死在千羽閣的鳥喙下。不過就在前些天,千羽閣閣主遭到暗殺,身邊數十位在千羽閣有重要地位的親信亦隨他全軍覆沒。”
“也是化骨粉?”楚意驚愕道,化骨粉她還是略有耳聞的,其效雖強,但材料所需稀有,一次性化去這麽多具枯骨的藥量,絕非尋常之輩所有。
扶蘇點點頭,遞給她一卷奏報,“還記得蠟祭之夜,子簷走丟的那一回麽?”
“記得。難道是各地連番失子案有了甚麽新的進展麽?”楚意邊問邊低眸去看那卷奏報,奏報所刻,乃是有地方官員正好碰上人牙子拐走幼童,人贓並獲,立刻審出此人出自千羽閣,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四處捉拿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幼童。越往下看,楚意越覺心驚肉跳,“這……不可能啊,老師不是說這決明子乃千羽閣閣主隻是傳聞麽?”
扶蘇苦惱道,“原先我也以為是傳聞,但這是落網之人的親口招供。而且他還交代,決明子與幺弟有師徒之誼。奏報先隻是傳到了我這裏,此事涉及帝家,所以上稟父皇之前,我想先來問過你。你曾在光明台中當差,與幺弟朝夕相處,幺弟是否真如此人供詞這般,與決明子,與失子案有幹係?”
“即使他們是師徒,但失子案也絕對不會和胡亥有關。”楚意想也不想便是這樣脫口而出,疾厲之色連扶蘇都應接不暇地怔了怔。
“即使?”扶蘇咬住她的字眼兒。
楚意索性一橫心,暗暗和自己打起了個賭,賭扶蘇是否如自己所知那般通情達理,“是,決明子先生是曾暗中出入宮闈,教導胡亥公子武藝。但這不代表,胡亥公子和決明子先生,乃至整個千羽閣會被牽涉進這連番失子案之中。”
扶蘇見她鄭重其事,方眼前一亮,“怎麽說?”
楚意鎮定自若,妙語連珠,“胡亥公子今年才十七歲,自己都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孩子,即便他生性頑劣,脾氣也古怪些,又怎會如此狠心,如此城府,在背後操縱這一切?再者,老師你想,千羽閣前腳才慘遭滅門,怎麽這麽巧,後腳就立刻被人供認出是失子案的始作俑者?就算他們當真做了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事,因由何如?目的何如?那些走失孩子的下落何如?”
“你所說不無道理,隻可惜那罪人在招供之後便咬舌自盡,若想再度盤問,已是死無對證。”扶蘇揉了揉額角的穴道,他近幾日又要忙著籌備過些日子秦王東巡,又要追查連番失子案,著實有些力不從心。
更何況自楚意與王簌從雍城回來,王簌還受了手傷一直在將養,讓他內外難安,分身乏術。若內裏再無楚意幫襯,恐怕已是雞飛狗跳,手足無措。
楚意此時卻緘默不言,靜靜望著他,隻等他自己回味過來,一拍桌案,“對呀,種種蹊蹺之處撞在一塊,絕不可能是機緣巧合。分明是有人刻意移花接木,嫁禍給幺弟和千羽閣。那麽又是誰,有這麽做的理由呢?”
楚意篤意勾唇,師生二人默契地異口同聲,“千羽閣滅門的元凶。”
“也罷,這份奏報我會重寫批文,打發回去,隻等追查出真正的罪魁禍首,找到那些孩子們的下落再向父皇稟報罷。”扶蘇舒然吐氣,又忍不住哀慟道,“楚意,你明白的,我想盡早查明真相,找回孩子們,哪怕隻是他們的屍首,不光光是為了子簷的平安,更是為了天下百姓不再飽受妻離子散之苦摧殘,秦國將百姓從紛亂戰爭中解救出來,百姓理應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太平中,享受闔家團圓,衣食安康的幸福。”
楚意聞言,十分動容,目帶崇敬,“老師宅心仁厚,以德服人,百姓有您在朝中,在帝家,是百姓之福。”
扶蘇又道,“以戰止戰,是亂世中無可奈何的舉措。大局一定,最終卻不能延以酷武而治,夏桀周幽,皆是血淋淋的例子。若要守住難得和平,當以仁德治下,以民心為重,為百姓謀福造福,眾生平等,男女無差,百姓安居樂業,則國泰民安也。”
楚意清楚地知道他所憧憬的太平盛世是無法上演了。畢竟在遙遠的江東,還有項氏景氏,有舊楚勢力,在國仇家恨麵前,在天下獨尊麵前,從來沒有共生雙贏,唯有你死我活地爭奪。
戰火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隻是被掩飾在了虛有其表的太平下罷了。春風經過,又會重新荼毒廣袤的大地,哀鴻遍野。
楚意雖看破卻不忍說破,畢竟扶蘇之憧憬,亦是天下黎民夢寐以求亦最不可能實現的。
傍晚扶蘇需要趕回鹹陽城的主府,臨行前將一把嶄新的長築作為楚意的生辰禮物交托於她。那時霞色微醺,春風送暖,楚意從扶蘇手中接過長物,細細打量,用的是上好桐木打磨做底,弦下築麵別出心裁地雕了幾枝並蒂而開的春桃,筆風婉轉,倒是與她的手筆很是相像。
扶蘇淡淡笑著說,“這是我幺……要一位朋友親手為你所製,他是這方麵的行家。還給這把築其名‘桃華’。我記得昆弟曾說你擅築,便自作主張要送你做生辰禮,不知你可否喜歡?”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既是老師所贈,學生豈有不喜之理。”楚意的歡喜全藏在了眼角眉梢的笑意裏,她試著調了調弦音,想要順手擊奏,卻又忽然想起甚麽般住了手,“有些日子不碰了,隻怕曲藝生疏,惹老師笑話。還是等下次,學生重新熟稔了,再給老師演上一曲罷。”
扶蘇也不強求,“也好,時辰不早了,替我向細君和子簷告別,我這就先走了。”
而隻有她自己知曉,方才又是想起了那個不該想起的人。
就好像偌大一個鹹陽城裏,隻剩下他和她。耳聞是他,眼見是他。
眉間心上,全是他。
楚意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或是屋裏的檀香醉人,惹昏了她的頭腦。
這會兒已是晚膳時分,王簌也剛剛從城中將久留兄長府上的子簷接回來。前陣子她手還壞著,成日裏用紗布吊在胸前,唯恐子簷那個小多心鬼見了心疼,便等養得好一些才肯接他回來。算著時辰,她們母子大概是能與剛走不久的扶蘇打個照麵的。
席間楚意問起,卻被王簌有意無意地三言兩語帶過去,隻顧著給她慶賀生辰。她念著子簷也在席上,故而不曾刨根問底,一肚子話生生憋了回去。
入夜別院府門即將下鑰,王簌和楚意哄了子簷去睡,自己卻了無困意,想著到楚意房中看看曲譜,打發時間。適才一進屋,王簌卻突然道,“呀,你屋裏的雲嬋一整日都不見人影,怎的到了現在也還不見回來?”
雲嬋一早便讓人告知了楚意自己要出門一趟,未說目的遠近,楚意隻當是她腿傷剛好閑不住,想要出去溜溜彎,也就沒當回事兒。直到午後王簌出門去接子簷,扶蘇突然來別院找她議事,她一心都跟著扶蘇鞍前馬後,一時間也未留意到雲嬋去了幾個時辰。
想著雍城那夜雲嬋淒然悲楚的模樣,楚意心中雖隱隱怕她這是要一去不回,卻也知去留皆在她自己的心意,自己強留不得。於是輕輕笑了笑,“由著她罷,許是去到城裏又耽誤了出城的時辰,趕不回來了。”
王簌見她漫不經心,也便跟著撂下。二人一同看譜閑話,又是到了夜深人靜時,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告了晚安,回房入衾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