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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雍離(三)

  王簌傷在左臂,連夜趕來的郎中說若再深幾寸,便能錯斷經脈。眼下縱然可醫,往後卻輕易持拿不得重物,就連握筆也得謹慎。


  因還在張家,為了不驚動已經歇下的張家二老,郎中來去輕手輕腳,為王簌上藥時,明明疼白了整張秀麗的臉,卻還是堪堪咬緊唇間銜著的木棍,不敢叫出聲來。楚意在旁,入眼皆是揪心,雲嬋也一直不曾歸來,叫她內裏又愧又急,總是放不下心來。


  “雲嬋跟陰陽家無冤無仇,我們逃了出來,想必他們不會為難她的。何況她本事不小,定然會安然無恙的。”王簌包紮完了傷口,仍強忍著困倦,寬慰楚意。


  楚意難過地皺了皺鼻子,“都怪我,非要逞強帶著小君冒冒失失地去闖那離宮,才害您受傷,雲嬋生死未卜。”


  王簌臥在榻上,撫了撫她的鬢發,溫潤一笑,“咱們這一趟進去,不僅找到了這一半懸明鏡,你還探知出了究竟是誰害死你父母的,很值得不是麽?”


  楚意恨言,“陰陽家的行事雖在江湖中風評不佳,但素來也隻為秦國君主馬首是瞻,他們所為何異於陛下所為?陰陽家害我父母,無非是為了替陛下搶奪太阿劍。但聽剛才那廝口吻,仿佛當真是意外見著這一半懸明鏡,不清楚另一半懸明鏡在哪的。”


  王簌腦中靈光一閃,“等等,楚意,巴夫人給你的不也隻是子母平安扣中的半隻麽?會不會巴夫人生前將懸明鏡分別而藏,線索分別留在子母平安扣內,咱們憑著你手上的這一半找到了半麵懸明鏡,那另一半平安扣裏會不會亦藏了另一半懸明鏡的下落呢?”


  “即便如此,可另一半平安扣已經落入陛下之手,遲早是要被他發覺的。”楚意苦惱地搖了搖頭,“我怕陛下得知我不僅活著,還拿走了這一半懸明鏡,到時恐怕不止是我一個人置身險地,連小君、老師還有……胡亥公子,都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王簌憂心忡忡地側過身,“陛下是萬民主宰,其實將懸明鏡交予陛下也無不可,我隻是擔心陰陽家的人奪鏡另有目的。”


  楚意道,“怎麽說?”


  王簌眼神惶然,“一時我也答不上來,隻是那個陰陽家家主盧千行看上去比八年前還要年輕,心性氣質也截然不同了,總叫人心裏不安。”


  “罷了,”楚意擺了擺手,望著案上的半邊懸明鏡道,“雍城待不得了,待小君好些,咱們就啟程回鹹陽罷,也免得老師在鹹陽成日惦記著小君在外。”


  王簌臉上的笑意一瞬僵住,“是麽,他應該極不希望我回去罷?”


  經了這場大劫,她的口風在她與扶蘇之間的千絲萬縷終於有了鬆動,楚意趁機追問,“小君為何如此說?”


  “好了,我累了,甚麽事明兒再說罷。”她卻徹底側過身去,始終不願為他人多提。


  楚意也不多做糾纏,想著來日方長,便無言替她掖好被角,悄然推門而去。


  殘夜將盡,許是楚意的心理作用,總覺得離宮方向的天莫名染了不詳的血色。此時狂風推開鉛雲,新月卻已墜簷下,掛在張家院角牆瓦的梅樹枝頭,與暗香清幽的點點睡紅靜靜相伴。


  月色映雪白,繁華的喧囂歸落塵埃。楚意坐在自己的客房中,一是掛心雲嬋,二是心事重重,故而了無困意,對窗默默出神。她不知,那座原本冷清寂寥的宮殿裏,此時已橫屍遍地,如臨浩劫。她不知,彼時鴉雀無聲的庭院裏,有人正用力撐著殘劍,顫顫立著,借昏黃燭花,癡癡深望她映在雕窗上的影子。


  漫漫長夜,隻有鮮血滴濺在雪地裏的輕響。


  楚意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拭著懸明鏡,不自覺想起自己和項藉昔時的那句關於蒹葭與利劍的玩笑。她曾經篤定地選做了後者,如今雖不後悔,卻不知自己的劍鋒應該指向誰。


  到底是陰陽家還是秦王?


  她得到了答案,又仿佛沒有得到。


  她置身於這個帝國的權力中央,曾以為自己不過是為一己私仇匆匆路過的看客,到頭來還是被卷了進去,成了他人手中的棋子,一舉一動都像是被人牽引,一步步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她明知那是深淵,卻依舊心甘情願地縱身而躍。


  門外突然有朔風卷地呼嘯,突然有點想念胡亥。


  直到風吹開未關嚴的窗,惹得燭火戰栗,她影閃爍。楚意連忙起身前去關窗,卻在指尖撫上窗欞時為之一滯。那簷下庭中素潔的落雪上,突兀地散落了幾點刺目的猩紅,稀稀消失在牆根。原地一對鞋印還算清晰,前後微微錯離,或跪或立。


  有人來過。


  楚意茫然地走了出去,環顧著寂寂無人的院落,“……胡亥?”


  脫口而出的名字,稍有期盼的口吻。


  嗬,真是諷刺。


  盼著誰不好,偏偏要盼著一個早已陌路之人。


  忽然牆角梅枝搖晃,楚意循聲望過去,一個滿身是血的人正從張家院牆外艱難地翻進來,在落地前以,一個抓拿無力,直接從牆頭摔進了牆下冰冷的雪裏。楚意連忙小跑過去,將人扶起一看,竟是奄奄一息的雲嬋。


  她頓時又驚又喜,那顆一晚上都懸在嗓眼裏的心終於放下了,立馬將她扶進了自己的屋子裏,仔仔細細地檢查她身上的傷處。倒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皮外傷,最重的幾處全傷在了小腿上,像是有人企圖用鐵鉤鉤住她的小腿,阻止她前行。


  幸而方才王簌包紮後,郎中還留下了不少備用的紗布和草藥,楚意學著記憶裏郎中的手法,依葫蘆畫瓢地給雲嬋包紮好,勉強止住了血。直到天明時分,她才緩緩地清醒過來,“水…水……”


  守在她身側的楚意迷迷糊糊聽到這一句,旋即跳起來給她倒滿一杯,再慢慢服侍著她喝下。待她潤開嗓子,空洞的眼睛望向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沒了,全沒了。”


  楚意一頭霧水,“甚麽沒了?”


  “人,他們都死了,都不要我了。”雲嬋神神叨叨地呢喃,“阿爹不要我了,怪大叔也不要我了。”


  楚意被她的模樣嚇到了,“你在說甚麽,雲嬋,你還好麽?”


  “好,必須好。姑娘,你也要好好的。”她突然抓住了楚意的手,眼角靜靜流淌出兩行細淚,“他們都不要我了,姑娘,你不能不管我和阿兄。”


  楚意從沒見過有人流淚的時候竟還是不哭不笑,沉靜自若。她忍不住用手替她輕輕抹開鹹澀的水澤,“好,我不會走的。你再睡一睡,我就守在你旁邊,好不好?”


  那兩把沾了血的凰翅刀靠在榻邊,和楚意一起守護著雲嬋的這一場酣夢。卸掉了日裏的孤冷清傲,不再是以一當十的一流刀手,露出最本質、脆弱的那一麵,就像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蜷縮在楚意身邊。


  她依稀想起從前胡亥好像也是這樣,在靜謐無人之時,褪下他堅不可摧的冷麵鎧甲,默默在靠著她的腿瞑目休憩。仿佛是從天邊抹一把縹緲雲煙塞進那些漸漸沉封箱底的短暫歲月,讓回憶得以一幕幕自欺欺人地重演。


  等雲嬋再醒來,已猶如煥然新生,與之前怯懦情態判若兩人,又恢複成了那一派靜若止水的漠然。望著楚意的眼神卻沒了往日的疏遠,話卻問得莫名其妙,“你為何不問我是怎麽回來的?”


  楚意手上正在給她換藥,聽到這一句,不覺歉疚道,“是我將你孤身留在那裏,你竟也沒有怪我麽?”


  “我很厲害,他們沒幾個人打得過我。”雲嬋誠實地回答,又歪頭麵無表情地瞧著她,“你真的不疑心我?”


  楚意隻覺得她的話沒頭沒腦,好笑道,“疑心你甚麽?難不成你還是陰陽家派來偷那一半懸明鏡的細作?如果是真的,反正我的命是你出生入死保下來的,那鏡子就在桌案上擺著,你要拿,拿走便是,就當我還了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要。”雲嬋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又慢吞吞道,“他們說世上的人不可能白白對另一個人好,我不管你替我包紮療傷是個甚麽目的,但我不願欠你,我可以幫你完成一個心願,這樣我們就要兩清。”


  “你若偏要這麽說,我方才也說了是報你的救命之恩呀。”楚意隻覺說出這樣可愛的話的人,自己也是頂頂天真無邪的。也沒當真,隨意朝著自己臉頰上的那一塊可怖的黑斑一指,說道,“好啊,你若真的要實現我一個心願,那替我消了這些惱人的東西,恢複我原來麵貌,可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雲嬋是個實誠人,她隨口一提的玩笑話,卻已然被她銘記在心,時時刻刻惦念著。


  凜冬已過,轉眼也就要立春了。楚意在張家院落裏賞過這個冬天最後一折晚梅,就要和王簌趕回鹹陽。她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倒是為難了張家二老,甚至還沒有好好拉著許久不歸的外孫女說上一席子話,轉眼便又要天各一方。


  望著他們依依不舍的蒼老麵容,在這樣雞皮鶴發的年歲,卻還要忍受骨肉分離的苦楚。楚意情不自禁地又要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至親。


  她默默將臉往鬥篷的兜帽裏埋了埋,掩飾住了眼眶泛濫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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