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雍離(二)
但隻這半麵銅鏡,就足足占了楚意半隻手臂,沉墜如石,險些拿個不穩。楚意摩挲著複雜精致的框紋,頂上那隻威風抖擻的獬豸雕得栩栩如生,卻是麵朝右側,說來也奇,此物雖不完整,但邊緣齊平,毫無外因損壞的跡象,如同鑄成便已是如此形狀。
楚意好奇地翻過來再瞧,背麵正中的位置深刻兩字,每個字被從中劈斷,但依舊能辨出,“這是!”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懸明鏡?”王簌雖坐深閨,但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姬周末年,五霸七雄皆已作古,諸子百家皆在猜測誰主天下。當時那一句‘楚劍出兮,秦鏡懸兮,六國合兮,君臨天下’的預言橫空出世,其中楚劍所指自然是楚國王劍太阿,而秦鏡指的就是這麵傳說中能照見人心,辨識正邪的懸明鏡。”
“秦鏡懸兮鑒臣心,楚劍出兮誅異心。”楚意不自禁念起胡亥曾經提及過的歌謠,疑雲重重,“我仿佛曾聽人說起過,懸明鏡曾歸於巴清夫人所有,一直被她收藏在了巴郡本家的銀庫裏,陛下處心積慮招巴氏一族入關,不僅是為了巴清夫人手裏的那支自衛兵團,還有一半的原因正是為了逼她交出懸明鏡。可巴夫人既指引我來此,為何隻得一半,另一半又在哪裏?”
王簌無力解答,“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咱們先帶了這一半懸明鏡出去,再作打算。”
“也好。不然若是被不軌之人找到,恐怕又要掀起不小的風浪。”楚意話音未落,看著這位阿房姑娘麵頰上的紋路多有不甘,“可惜了,雖然意外得了這一半的懸明鏡,可到底還是沒能查知到我父母枉死真相的線索。”
心中不由想著若是胡亥在此便好了,以他的敏銳才思和與巴夫人的情分,必然不會就這樣一無所獲。
“虞女公子很想知道虞公夫婦之死的真相麽?”
陌生的嗓音從外殿陰惻惻地傳過來,帶著笑意的尾音回蕩在空曠寬敞的殿室內,危險的氣息蔓延開來。
楚意察覺到來者不善,當即將懸明鏡往背後一藏,鎮靜與之周旋起來,“閣下一路尾隨我二人至此,終於按捺不住了麽?還是,我找到了閣下想讓我幫閣下找到的東西?”
外殿的人咕咕地怪笑了笑聲,“我果然還是很喜歡和女公子這樣聰明的人說話的。不過跟著二位找到這一半的懸明鏡純粹是意外之喜,我此行來本也隻是想跟著二位的腳步順道見見故人。”
“故人?躺在這裏的這位阿房姑娘?”楚意故作輕鬆地笑起來,殊不知背上的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不錯不錯。”那廝讚許地撫掌。
“看樣子閣下知道她是誰?”楚意試探地問。
那廝道,“我不僅知道她是誰,還知道她和虞公夫婦皆為一人所害。”
楚意渾身一凜,“誰?”
“秘密都是用來交換同等價值之物的,隻要女公子把手裏那一半懸明鏡給我,我就告訴你,所有的真相。”說話間,他已經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卻是個眉清目秀,仙風道骨的少年郎,上挑的眼角隱隱有不正之氣繚繞,眉心點一枚形狀怪異的幽紫紋章,長發繚亂披散,身披雲肩著鶴氅,兩肩分有一隻八卦金鈴垂吊搖響。
王簌驚訝地引袖掩住半張臉,歎道,“先生好生麵善,還道是昨人青春永駐,返老還童了呢。”
“小君好記性,八年前卻是是本座為小公孫主持的百日禮。”這廝笑得謙和而詭異,轉而又問楚意,“女公子考慮好了麽?用懸明鏡,跟本座換你想要的真相。”
楚意悠然望了眼窗外孤寒夜色,濃雲掩月,又是一個不寧之夜。她遂暗暗將王簌擋在身後,“您竟然敢走出來以真容與我和小君相見,必定是不想讓我們活著走出去了。那麽即使我得知真相,又有甚麽意義了呢?您說對不對,陰陽家家主先生?”
“哦,女公子是怎麽猜出我的身份的?”盧千行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楚意聳了聳肩,道,“這有何難,楚意雖孤陋寡聞,但也看得出您的衣著乃是陰陽家製式,又談吐不凡,絕非陰陽家尋常之輩。但這些都還不足以定論,正好方才您又與小君提起八年前曾主持過小公孫的百日禮,楚意這才對您的身份有了十分的把握。”
盧千行臉色微沉,“女公子聰穎過人,可你要知道,爾所知是為本座欲使爾知也。”
“是麽?”楚意隱隱察覺到了時機,暗暗拉起王簌的手,“或許是罷,比如,自您的出現,便已經告訴了我,所謂真相。”
僅僅隻在眨眼與話音落地之間,她已驟然奪過王簌手中的火折子,猝不及防地朝著盧千行擲過去,趁他作出反應時,一手拉起王簌,一手抱緊懸明鏡奪門而逃。
門外全如楚意所料,牆頭院角都已經有隨盧千行同來的陰陽家人放哨,瞧見從裏麵出來的是她們,當即群起而攻。他們的手段與普通武者不同,有的赤手空拳,十根指頭的指甲卻養得修長尖細,有的揮舞著拂塵打將過來,直逼楚意與王簌的心門。
楚意跑過城牆,鬥過豹子,槍林彈雨下尚能保命穿過,也算是見過大場麵的。此刻還算冷靜,拉緊王簌的手,左閃右避,專挑著雪厚路滑之處遊走,逼得其中幾個人收手不及,直直栽進積雪裏。
可她二人皆是於武功一竅不通的尋常女兒家,麵對諸多高手,即使楚意再如何機敏,善於應變,也輕易難逃被抓住的危險。
“楚意!”從那座宮殿裏才跑出來沒兩步,體力不濟的王簌就被人從後擒住了肩膀,狠狠從楚意手中掙脫出去。
隻一個迅雷不及掩耳,一把利刃擦著楚意頭頂飛過,隨著她幾縷青絲落地,抓著王簌的那人額心已被一把短刀劈中,應聲仰倒。楚意連忙將驚魂未定的王簌拉回了自己身邊,抬臉時果見雲嬋從高牆上飛身落地,雙手雙刀。她到底也還是跟著來了,可若非她,怕是楚意和王簌今日就要命喪於此了。
“你們先走,我斷後。”
她手中的刀不似凡品,刀口參差,猶如凰翅,一把負背,一把刀尖接地,在粗糙的石磚上快速拉出道淺淺的刮痕。她是用刀的行家,渾身上下藏滿了各式各樣的飛刀短刃,楚意就曾看到她從袖袋和靴筒掏出過和方才擲出來的那一把模棱兩可的。
楚意不敢辜負雲嬋賭上性命所爭取來的機會,緊了緊懷裏的懸明鏡與王簌轉身向著宮門奔逃。卻不知這回一共出動了多少陰陽家弟子,二人才剛剛跑出一段,轉角又遇上了新的人前來堵截。
各個來勢洶洶,前前後後將她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她們肩背相抵,寒冬臘月裏,口中喘出的氣霧著視野,看不清前路,生死隻在一線。
盧千行不知從何處追趕上來,慢慢從人後走來,臉上掛著陰冷的笑意,“交出懸明鏡,本座留你們全屍。”
楚意固執地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休想。”
“女公子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本座不留情麵了。”說完,他身形猶如鬼魅地從人中緩緩退了出去。
那些裝扮古怪的陰陽家弟子旋即一擁而上,楚意絕望地閉緊了眼睛,耳畔是鮮血飛濺、皮肉撕裂的聲響,身上卻絲毫都不覺得疼。她疑惑地重新睜開眼睛,眼前卻見兩三個蒙麵高手從天而降,擋在了她和王簌前麵。
殺聲鏗鏘,你來我往,離宮荒蕪的甬道像是被驚雷擊中,電光火石,刀光劍影,倒不是沙場般肉搏死戰,而是一場江湖武者間的決鬥拚殺。還有源源不斷的蒙麵人從甬道各處衝出來,瞬間就將筆直狹窄的地方擠滿。
楚意和王簌被夾在中間,不知是誰的血髒了王簌的臉頰,讓她清秀柔弱的麵龐看上去楚楚可憐。離宮裏這廂酣戰激昂,卻遲遲不見有巡守的官兵前來阻止,十分蹊蹺。
這時,一位蒙麵劍士拉住楚意,將她和王簌護在身後。“姑娘,我等奉少主之命前來接應姑娘,此地危險,陰陽家的人陰毒刁鑽,還請姑娘隨我離開。”
楚意狐疑地滯了滯,這種時候誰都不敢輕易相信,“你們少主又是誰,怎會知道我今日的行蹤?”
那廝急道,“姑娘不必知道,快隨我離開,否則今日誰也走不了!”
這世道渾水摸魚的惡人太多,楚意還是猶豫不決,不敢拿自己和王簌的性命去冒險。
“楚意當心!”在她身側的王簌忽然將她一推,她回頭時卻見她踉蹌站在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手臂深深中了一劍。
“小君!”楚意嚇得臉色一白,趕緊去將她扶住,看著股股血流,竟是慌亂無措地隻曉得道歉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劍士橫劍掃過去,擊殺撲過來行凶之人,嘴上急切地催促,“事不宜遲,姑娘就別猶豫了!快隨我走罷!”
王簌傷勢過重,楚意眼下也無人可信,便隻能孤注一擲,在他的保護下,沿著牆根逃離了這場水生火熱的廝殺。
自那以後,盧千行就再沒出現過,就像他來時一般,無影無蹤。
可這離宮一戰,注定非比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