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雍離(一)
那廂趙荇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心虛著不敢動作。楚意便嫌不夠,這回倒真的私下命人將那害人丫頭死狀淒慘的屍首偷偷從亂葬崗扒了回來扔到中車府令門口。這下倒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又成了滿城不明真相的城民們議論的話柄。
事無完全,趙荇更不是個善茬兒,王簌擔心她隨時都有可能尋機反撲,那天和楚意說完了話次日便將子簷送去了王離府上,當天下午就與楚意收拾妥當,準備發往雍城。
臨行前,恰逢扶蘇忙裏偷閑,抽空趕來相送。他騎馬急匆匆出現在別院門口,竟隻裹了件素麵棉襖,連身鬥篷都不記得穿,雙手和臉頰都凍得發紅,下馬時忍不住搓了搓,“細君,當真隻是去省親麽?”
王簌斂眸頷首,“回公子的話,妾自出嫁便再未回過外祖家,一是女子出嫁從夫,不宜與母家來往過密,二來礙著帝家威嚴,亦是不能再貪戀母家血緣深情,被人笑話目光短淺,不能持重。可母家二老已年近耄耋,垂垂老矣,隨時都有天人永隔之險。妾每每想起幼年二老待妾疼愛有加,恩深義重,若不能在二老生前承歡膝下,以孝奉養,盡到兒孫之責,便心生不安,食不下咽。”
扶蘇默了默,呼著冷氣道,“細君這麽說,我為人孫婿,理應隨細君一道前往,不如細君再等一等,等我忙過這一陣子,在與細君同路回去,以盡禮數孝義。”
“公子肯這樣說,已是妾與外祖家的無上福澤了。”王簌客氣地微笑作禮,瞧著楚意道,“還請公子萬事當以朝政為重,切勿為了妾而耽誤或起了敷衍之心。若叫臣民知道,難免不會說是妾誤了公子,詬病公子之德行。公子且放心,楚意既是公子門生,這回妾帶了她去便當是代公子而行,妾與外祖家不會見怪的。”
話已至此,扶蘇無話可說,“細君考慮得周到,有心了。”轉而隻得再向楚意嘮叨一遍,“那就勞煩楚意你多照顧些拙荊了,她身子弱,雍城地氣兒比鹹陽還要濕寒,你們都要珍重自身。我還子簷等你們回來。”
楚意笑著答應下來,“既然是老師的囑托,楚意一定謹記在心,萬事以小君為重。”
說罷,她便將王簌扶進了雇來的馬車裏,剛剛坐穩,王簌又忍不住掀了車帷,對扶蘇輕聲囑咐,“天寒地凍,公子進別院加件衣服再回主府罷,以後出門萬萬不要忘了多加衣服,免得著涼。”
扶蘇聞言,麵上露了些許意外,“好,好,都聽細君的。”
車輪轉動,將兩條深深的車轍和扶蘇的身影一塊拋在身後,通往雍城的官道兩側樹色逼寒近,砧聲向晚多。久違的霽晴綰陽斜斜照進馬車厚重的帷幕裏。
楚意很是不解,“小君,為何我總覺得您待老師格外疏離呢?”
王簌依舊低眸笑而不答,在蒼白黯淡的夕陽斜暉裏,她唇角的笑意染上幾分無可奈何的清苦。
楚意看不懂,就像當初她看不懂老楚王和楚王後之間所謂的相敬如賓,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卻被一道無形的牆隔在了天涯海角,以心相背,漸行漸遠。
那也是楚意第一次,開始對他們的夫妻情誼有了疑惑。
雍城四麵環水,又有一條從北部雍山一帶的水流借白起河穿城而過,城民沿河而居,水路通達,陸路交錯。若說鹹陽是一頭雄踞關中,傲視中原的雄獅,雍城就好比一條蒼龍,臨水坐望,靜看江山繁華,細水流長。
帝國的晨暉灑在古老的城牆積雪上,經了一夜車馬勞頓,楚意還有些懵懵的神思倦怠。王簌外祖張家一早便派人在府門外徘徊等候,等她們的馬車來到街口,便小跑著進了院中張羅起來。
來前王簌曾寫信交代過務必不可作鋪張排場,可是張家二老依舊撐著年邁孱弱的身子戰戰兢兢地候了整夜,直到這個如今嫁入帝家的外孫女到來,便率先迎了出來。已是數年未見的祖孫三人,老者添華發,少者綰青絲,台階上下兩相對望,王簌的眼底已是忍不住的熱淚滾滾。
卻要看著無官無職的外祖攜外祖母顫巍巍向自己參禮,她心如刀絞,連忙與楚意一邊扶起一位,哽咽道,“外麵冷,孫女扶外祖外祖母進去。”
待服侍了二老進屋歇下,補一補昨夜的精神,王簌的眼睛已然哭得腫如熟桃,傾在楚意肩臂上無語凝噎。
緩了好一會兒,才聽她輕聲歎道,“自從出嫁,又是帝家深門,處處要守著規矩,畏懼人言,我從未想過還能再回外祖家省親。隻是可惜,不能將子簷一並帶來,他們二老還一直沒能看過曾外孫一眼。”
楚意歉疚道,“都是我的錯,若不是為了幫我,小君原也可以帶著小公孫一塊來。”
“不,誰都不怪。”王簌柔婉的聲線裏雜糅了幾分喑啞,卻不優柔寡斷,“咱們不能在雍城逗留太久,楚意你先歇歇腳,我這就命人尋了我那位表兄過來問問,咱們何時能夠進到離宮裏去。”
就像鏡裏空花,白日發夢。楚意沒想到自己出宮後日日念著盼著的事,會一轉眼便發生了。她踩在雍城離宮的甬道有些鬆動的青石板上,甚至還覺得有幾分不真實。夜色黯淡無星,整座漆黑的宮殿裏就隻有她和王簌緊緊相依。
她們換了離宮外宮宮女的衣裳,手中隻一柄盈盈閃爍的火折子,舉步維艱地向前。臨行前,雲嬋原要同行,但楚意考慮到三個人不大容易互相照應,也不想再將無辜人卷進來,於是便瞞著她,偷偷與王簌出來了。
離宮經過多年塵封,枯藤老樹,舊瓦衰牆,盡顯蕭瑟破敗。穿堂風陰森森地在耳側嚎叫,楚意和王簌相握的手無聲地滲著冷汗。
“小君,你有沒有覺得,有甚麽一直跟著咱們?”楚意不安地在王簌耳畔低語,這種感覺她從張家出來之後就隱隱有了。
王簌強笑著勸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平時看著大大咧咧,膽大包天的,怎麽到了這時候還怕了不成?”
“並非是怕,隻是心裏總有些疑影兒散不開呀。”楚意惶然謹慎,和王簌湊得越發緊密。
王簌憑著記憶,與楚意慢慢地摸索到了目的的宮室門前。也唯獨是這裏的門,雖同樣老舊失修,卻沒有苔蘚落灰,連別室皆一例的生鏽銅鎖都沒有。但要楚意伸手一推,那門就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條縫。
就連門裏的庭院也一並一塵不染,連積雪都被規規矩矩地清理到了兩側,仿若白日就有人前來打掃過一般。楚意的一條腿跨進去,忽覺身後似有人影,警覺回首卻又空無一物。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就像一張無形的網,她已身在網中,插翅難逃。可同她一塊落網的,還有近在咫尺的真相。
殿室內一應皆如王簌所描繪,進門後迎麵進來的便是一幅美人舞劍圖,圖上女子果真與華陽殿的那位鄭夫人如出一轍,隻是眉間淩然而生的英氣嫵媚並非鄭夫人之流所能及也。楚意癡癡望著那幅畫,暗歎畫師筆法精湛,雖是描畫這樣英姿颯爽之態,落筆筆鋒卻極盡婉轉繾綣,愛慕之情溢出薄帛。
“楚意,你快來。”王簌站在內殿停放的那一尊棺槨旁,低沉著嗓子招呼楚意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朝她走去。
她們合力將未釘的棺蓋推開一半,借著火光,細細打量了一番棺中無吸沉睡的佳人,她身上穿著的華服緞麵是十多年前就不時新的彩線繡樣,連頭上戴的金釵銅簪也露了暗沉之相。像是去世多年,但她的容貌卻一應定格在最年輕豔麗的年華,除了那些可怖的黑紫紋路,沒有腐爛,沒有衰老。
“這是王後入廟的儀製。”王簌若有所思地沉吟,“秦禮中定,太皇太後、皇太後入廟及皇後謁廟之服,皆紺上皂下。蠶服者,正是此青上縹下,隱領袖以絛。我少年膽怯,未曾留意到這一點,已至今日才發現。這個女子到底是甚麽來頭,陛下難道曾有以她為後之心?”
“陛下登基數十載,橫掃六合,定乾坤,一四海,後宮中妃妾眾多,子嗣充盈,卻一直空懸中宮,未曾立後。”楚意邊說邊注意到了美人合放在腹上的雙手間握著一方小小的玉牌,拿起一看,又見其上刻有二字,“阿……房?”
“阿房?”王簌更加摸不著頭腦,“難道是這個女子閨名也叫阿房?她……生前究竟是何許人?”
楚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眼前這位安然長眠的美人能醒過來為她們答疑解惑。她一邊思考,眼神一邊在棺槨裏外漫無目的地飄忽,忽然又猝不及防地留意到棺蓋上的一處花紋。仔細分辨,居然在細密繁複的紋路裏依稀辨出四個篆文——“隰有荷華”。
眨眼間,她猶如被一道靈光劈中,當即伸出手在棺蓋裏摸了一把。
收手時,掌中已沉沉托了一物。
竟是半麵以神獸獬豸裝飾邊緣的銅鏡?
注:獬豸乃傳說中的神獸,體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類似麒麟,全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雙目明亮有神,額上通常長一角。又有傳說獬豸聰明絕頂,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