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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天陰(五)

  這樣苛厲冷情的話,連王簌都聞之變色,低聲勸道,“楚意,發生這樣的事,我這個做主人的難免自愧對下人管教不周,此事衝著你來,你要徹查處置,我本不該二話。隻是你還年輕,下手若是失了分寸,也傷了自己的陰鷙。”


  楚意仿若未聞般地兀自低頭不語,這時有一個微弱的女兒嗓音從人群中冒出來,“姑娘,茶水燒煮不在輪值班次之內,一向是碰上誰誰去做的。那也已經不是吃飯的時辰了,大家都在各自屋裏休息,廚房裏的人是誰,我們實在不知道啊。”


  “就是你。”雲嬋毫不客氣地從中將躲在人中狡辯的丫頭準確地揪了起來,提到楚意和王簌跟前,“她燒水時推脫我礙事,將我打發出去等候。”


  說話間她藏在袖中的短刀滑到掌心握住,抵在那丫頭的脖頸邊。後者哪裏見過這樣厲害的架勢,嘴上慌得告饒,“小君,楚意姑娘明鑒,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奴婢是打小君娘家裏跟著小君一塊出來的家生婢,小君懷疑誰都不能懷疑奴婢呀!比起奴婢,為何不疑心雲嬋呢,她也接觸了茶水了呀!”


  “你!”雲嬋聽她空口白牙就要拖自己下水,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能理解。


  楚意與雲嬋朝夕相處,最是知道她不解世事的單純心境,厭足了這個一張口就搬弄是非的丫頭,忍著氣道,“真凶是誰,分別到她們兩人的屋裏搜一搜也便知道了。”


  王簌會意,揚手命人去到涉事二人的房中搜查,卻是在雲嬋的屋中角落搜到了一隻見底的黑陶藥瓶,就著瓶身殘留的粉末,崔太醫驗出果然就是加到楚意茶水中的紅柴根皮粉。座下那丫頭得了這個結果,立馬推開雲嬋的刀,哇的一聲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地把雲嬋推向風口浪尖上。


  楚意起身看向雲嬋,她茫然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地望著她,眼中閃爍著不解,卻不是被冤枉栽贓的怨憤和委屈。楚意似乎從來都沒在她身上看出甚麽情緒,喜怒哀樂,怕是連心底都不知為何,好似一個用機關堆起來的外表精美的假人。


  王簌亦瞧著雲嬋失望地歎了口氣,“人贓並獲,來人,把雲嬋壓下去,明一早扭送縣府處置罷。”


  不知從哪生了莫名的護佑之心,楚意已經攔在雲嬋身前,“小君且慢,雲嬋與我朝夕相見,我做甚麽她都跟在身側,形影不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是斷然沒有機會與外界聯係,更弄不到這紅柴根皮,這件事我可以為雲嬋作保。”


  那哭哭啼啼的丫頭抽噎著多嘴,“怎會拿不到,姑娘前些日子受傷,崔太醫開的方子裏就有紅柴根!眼下還剩了好多在庫房裏沒用呢!”


  她話音一落,隻見楚意的眼神宛如兩把刀子般刺過來,登時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已然是把甚麽都說漏了出來,臉色刹那間慘白得毫無血色,連眼淚都忘了流。


  “那還真是辛苦你從方子裏細細挑揀紅柴根皮出來研磨了啊。”楚意眯眼睨著她冷笑兩聲,牽起雲嬋握刀的手,走回王簌身邊指著底下那人道,“小君,這丫頭人機靈,遇事知應變,舌頭也活靈活現的,害我的人可真是挑對了刀呢。”


  王簌嫌惡得不願再看她一眼,轉頭溫聲向雲嬋賠了個不是,“是我急進了些,差點冤枉了雲嬋。既然有人不打自招,又做出這等毒辣之事,也不必送去縣府叫外人看了笑話,就交由楚意你來處置罷。”


  “不!不!”便聽那惡丫頭又變了腔調,撲過來死死抱住楚意的腿,哀哀戚戚地大哭著求饒,“姑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意厭惡地一腳撩開她,迫著自己沉下性子,緩緩道,“再敢不敢這別院和主府都留不得你了,你要是識趣點兒,把指使之人說出來,興許我和小君還能饒了你的狗命。”


  “是趙荇女公子!”為了保命,這等賤人毫不猶豫,立馬就喊了出來,“是她給了奴婢兩枚金銖,是她教奴婢這個法子的,奴婢見錢眼開,但家中還要妹妹和老父兩張嘴靠著奴婢吃飯呢,還請姑娘小君恕罪!饒了奴婢這一回罷!”


  楚意對這個答案已經一點都不驚訝了,點點頭,“不錯,是個識趣兒的。但錯了就是錯了,你拿家中拮據做托辭是算計著小君心善,不舍得責罰你吧?來人啊,將人拖出去,不必再在小君跟前礙眼了。”


  王簌見她沒有直接就要人性命,心裏稍許有些安慰。眾人散去後,私下又好言安慰了她和雲嬋幾句,方並肩一道去叫醒午睡的子簷。


  本以為此事兒到此就算了了,誰想沒過兩天,卻又有從城中采買回來的下人回稟,“那丫頭不知怎的,今個兒午後當眾撞上了子都公子的愛駒,當場就給馬蹄子踏去了命。”


  正好楚意也在旁正整理著扶蘇送來的一些古籍,聞言臉上卻毫無驚異之色,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真是趕巧了,子都公子愛烈馬,坐下愛駒脾氣暴躁乖戾得很,她不是家裏的頂梁柱麽,做甚麽想不開偏偏要一頭撞上去?”


  回話的人道,“小的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呀,那丫頭自打離了咱們別院就混在城中犄角旮旯裏以乞討為生,那日亦是走在人群中,無端就被人給推了出去,這才白白丟了小命。”


  “罷了,是她自己做了惡事遭了報應、不必再理會。”楚意看了看身側安靜如斯的雲嬋,笑得坦然。


  待回話的人去後,王簌冷不丁沉下臉,幽幽喚了楚意一聲,“是不是你?”


  “甚麽?”


  “楚意是不是你,命人故意將人推了?”王簌痛惜地別過臉,又道“唯有你是從宮中出來的,唯有你曉得些宮中諸公子的好惡。否則她衝撞誰不好,偏偏要碰上子都?”


  楚意淡然一笑,“這就是因果報應。”


  “楚意!”王簌素來心善,若真坐實了是楚意所為,她便覺得十分為難,“你這般不留後路,便不怕因果循環,自己也遭了報應麽?”


  楚意不急不緩,亦不卑不亢,“她當日雖是受人指使害我性命,幸而我未受損傷,本是可以寬縱一回的,但她事先就打著嫁禍雲嬋的算盤,當眾構陷雲嬋,如此居心,還留著她繼續拿了別人好處去禍害誰?”


  見她言之鑿鑿,不容辯駁,王簌頭疼地坐在原處抿唇不語,連聽到屋中動靜過來一探究竟的子簷都不曾理會。楚意以為她這是生了自己的氣,在怪自己心狠手辣,連忙讓雲嬋先帶了子簷去書閣溫書。


  “小君。”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湊上去,拉了拉王簌的袖子,“小君您這是,生氣了麽?”


  王簌緩緩轉動眼珠,瞧著她溫柔地輕歎,“我不是生氣,我隻是擔心你。我不曉得是否是你的經曆之故,像你這個年紀,不該有這樣的殺伐果斷。”


  楚意心裏一酸,“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睡在廢巷裏的那些夜晚,不會忘記旁人對我的羞辱,還有那些迫著我性命來的人,我同樣沒齒不忘。他人待我三分好,我必十分還報。他人待我一分惡,我一視同仁,亦以十分奉還。”


  王簌憂心忡忡地拍了拍她的手,“楚意,你甚麽都好,就是這性子太過強硬執拗,切切要記住,過剛易折。這世道難容鐵骨,更容不下一個錚錚鐵骨的女子。”


  暖意在楚意心頭化開,融盡酸楚,“楚意明白小君這是處處為我著想,何況又不是我命人去害的人。”


  “當真不是你?”王簌眼中一喜後又是一抹釋然安慰。


  楚意真誠地搖了搖頭,“我才沒那麽傻,髒了自己的手。那妮子自己做出這等背主求榮的事,這城裏除了我,自然還有別的人容不下她。那背後主使之人是個沉不住性子的,見我安然無恙,卻又按兵不動,肯定會自亂陣腳,將她那張時時有可能漏風的嘴堵死了才肯放心。我不過順水推舟,趕了那妮子出去,讓她們自己大狗咬小狗。”


  “楚意,你這料算的是人心啊。”王簌麵上帶了幾分驚懼,緊張地抓住她的手,“機關算盡,反誤性命,你這樣的性子和心思,如何像個尋常女子?算我求求你,以後莫要再這樣了,知道麽?”


  楚意自信地揚起一個坦蕩蕩的笑容,“小君放心,我不會甘心做任人宰割的牛羊的,我要世人都知道,我是狼,是毒蛇,即便玉石俱焚,隻要無悔,又何所懼?至於善心和良知,留給身邊值得的人就好。”


  王簌無奈道,“我說不過你,隻願你來路平安順遂就好。有時候我真的羨慕你啊楚意,想愛就愛,想恨就恨。”


  楚意有些不解地往後一揚脖子,“小君為何這麽說,難道小君不也是愛憎分明,是非了然麽?”


  王簌笑而不答。


  事後楚意坐在簷下默默回味著王簌最後的那一個眼神。是深深的羨豔,是壓抑的渴望。她那雙婉轉和順的眼睛裏輕輕斂住一個楚意從未見過的少女,笑聲清脆,活潑靈動,卻都香消玉殞在了禮儀教條的枷鎖之內。


  院裏昆弟和子簷一塊堆砌的雪人兒還未化去,隻是被一場一場的大雪掩埋、壓榻,蒼白的臉上卻依舊僵硬地靜靜微笑著。


  明明與世間格格不入,卻笨拙地不停迎合,努力勉強自己躋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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