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天陰(四)
在王簌麵前討不到好,趙荇用過了午飯便推脫有事先昆弟一步走了,留下昆弟多陪了王簌子簷一會兒。雪曾有幾個時辰停歇,他便帶著子簷到屋外去滾雪球,堆雪人,楚意和王簌就在簷下煮茶閑話。
“小君與趙荇女公子竟是熟識麽?”楚意用茶鉗翻了翻甕中浮於沸水麵上的茶葉,信手拈來一個話頭。
王簌記得趙荇曾經對楚意的惡舉,輕輕搖搖頭,“我父兄還有祖父三代為將,素來不屑於文官來往,何況是趙高那種表裏不一的小人,連陛下用著他的時候都要小心斟酌,我自然更是不敢去招惹他的掌上明珠了。今日亦是她不請自來,之前我還當真沒與她見過。”
楚意思忖了一會兒,眼中轉過幾抹疑忌,“既不相識,長輩在朝也不相交,她如此冒然來訪,莫非是她的婚事有了眉目?”
王簌不明意味地瞧了她一眼,“鄭夫人壽誕那日我雖未曾出席,但後來也聽人說起過,趙女公子當眾被胡亥小公子拒婚之事。別的不提,單論胡亥公子出了名的古怪性子,怕不是輕易能轉圜的。你若掛心,我便著人留意打探。”
楚意聞言,手上滯了滯,立即揚眸道,“我不掛心。”許是又覺自己激厲了些,怕驚了王簌,忙攢了個笑臉又說,“與其掛心那金絲籠,四方天兒,我還不如掛著自己,掛著小君和子簷。說起來,咱們到雍城的那些日子留子簷一人在別院,眼下帝都不太平,當真無事麽?”
王簌望了眼正與昆弟玩得高興的子簷,溫慈繞眉梢,“我會將子簷送去武城侯,也就是我兄長府上,兄長雖在邊地軍中,但府上有嫂嫂主事,保重軍機要法,府上戒備森嚴,若還有人打鬼主意,也得先考量考量這上將軍府的門有多嚴,牆有多高。”
雖是如玉清潤的語調口吻,卻自有她的淩厲。壺中茶香溢溢,熱氣熏著楚意眼睫,她忍不住偏了偏頭,正對上昆弟遠遠投過來的眼神。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恰巧也被王簌撞上,卻未看破,隻揚聲邀請,“雪地裏太冷了,你們倆玩夠了便倒簷下來用盞新煮好的熱茶暖暖身罷。”
昆弟應邀領了子簷過來,一塊接了王簌身邊丫鬟遞去的熱茶,雲嬋又從廚房拿了新做的小食趁熱而用,趁著新雪還未再落,天色也不算晚,昆弟便先告辭而去。楚意本欲代王簌相送一程,臨開口前又想起前事涼薄,心裏難免介懷,便訕訕打住。
再過幾日眼見到了立冬,撒鹽大雪,鹹陽城外,霧凇沆碭,天雲山水,上下一白。
今日,該是胡亥十七歲的生辰。
楚意本架了白帛,欲將雪景入畫,半個時辰過了,卻是連個草圖的影子也不見。帛上空空,一如她心上空空。王簌久不見她從屋中出來,便趁著子簷讀書的功夫,主動來尋她。一來便瞧見她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發呆,筆上的水墨都已幹涸。
隨即噗嗤一笑,從她手中輕輕奪了筆去,坐到對麵,“想甚麽想得這麽入神?”
楚意托腮沉吟,“我在想昔年的左羊之交。赴楚途中風雪攔路,彈盡糧絕,左伯桃將最後的衣食盡數贈給羊角哀,自己卻成了雨雪裏一具默默無聞的餓殍,如此舍己為友之人,當年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境以必死之心送別友人的呢?”
王簌擱下她的筆,思量了一會兒才回答,“也許是一種期盼。左伯桃自認才華不如羊角哀,即使入楚也不定會得楚王任用,與其兩個人一同殞命於此,不如成全比自己更有期望獲得賞識的友人,將濟世安民的期盼寄托於他,由他一人來完成兩個人的誌向。”
“真的……會有這樣的人麽?”楚意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弧度,“在生存與利益麵前,人們不都是會選擇爭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或者幹脆分道揚鑣麽?”
王簌默然不答,不久又尋了別的話轉移注意,“你總是這樣粗粗一根發辮了事,今日得空,讓我教教你如何挽發罷。年紀不小了,沒幾天嫁了人還不會自己收拾頭發,惹婆家人笑話。”
楚意話還沒聽完便先紅了臉,“小君,你這都說到哪去了。何況我都這個年紀了,論誰都要嫌是老姑娘,嫁娶姻緣再說再說。”
“甚麽老不老的,等你遇上命中注定的,就算滿頭蘆花,麵皺齒黃,也有人捧在手心裏嗬護。”王簌笑著替她選了一支顏色豔亮的紅瑪瑙雕花簪子,極襯她水嫩白皙的膚色。
惹得她小臉一紅,“啊呀,這都哪跟哪啊,小君快別說了。”
王簌沒想到她平常大咧咧,原來也還像個黃花閨女不禁逗,便掩了笑不再捉弄她。將她拉到鏡前坐下,替她拆了發尾纏發的長繩,拿起妝台上的玉梳沾了刨花水為她分理青絲。
透過模糊的銅鏡看著她嫻靜的眉目,楚意忍不住想起幼時阿姊也曾這樣幫自己篦頭發,不禁心馳神往,“小君,您有的時候和我阿姊真的好像,你們都是好溫柔、好溫柔的人呀。”
王簌莞爾而笑,“父親獨愛母親一人,但母親身子不好,生下我之後就再無所出。其實,我從小就很想要個妹妹。”
“那我是不是又白撿了一個阿姊呀?”楚意笑彎了眼睛,一得意就要轉頭回去,卻忘了她在幫自己梳頭,不留神又扯到了頭皮,疼得齜牙咧嘴。
王簌正要笑話她,雲嬋就進來了。她就是這麽個木訥性子,壺裏沒水了就去添,衣服換下來便拿出去讓人洗,屋裏亂了髒了便擼起袖子清掃,總是不讓自己閑著,偏生又是個沒嘴的悶葫蘆,連楚意都拿她沒轍。
進來之後更是二話不說就滿了一杯遞給楚意,“喝水。”
楚意謝了她的好意,“我現下不大渴,先放著罷。”
她又往前遞了遞,“你嘴唇起皮了。”
一下子便叫楚意哭笑不得,隻好接過去,緩緩飲了一口。因給胡亥試菜慣了,她飲水喝湯一直保留著這個習慣,便是要在口中含一含方才下咽,這一盞白水入口也是如此,卻是忽地一皺眉,下一刻就朝邊上吐了個幹淨。
“這水不對勁兒!”
楚意肅然喝出這樣一聲,引起了王簌和雲嬋的警覺。雲嬋當即也接過杯子也嚐了一口,果然變了臉色,也吐了出來。別院沒有郎中,王簌立刻命人快馬加鞭從宮中請來不當值的崔太醫查驗,又將別院上下的人一並叫到了正廳等候接結果。
去的人腳步利落,帶著崔太醫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出城而來。崔太醫一來,王簌便讓他查驗了那一壺熱水,正廳中所有人都憑著呼吸,靜待結果。
“如何,這水裏的是甚麽?”王簌正色問。
崔太醫對曰,“回稟小君,此水味苦而辛,色澤有異,且有輕微藥氣。仿佛是添了紅柴根皮的緣故。”
楚意不通藥理,一時疑惑,“紅柴根?”
崔太醫解釋道,“紅柴根又名雷公藤,常以根質入藥,有祛風除濕,活血通絡,消腫止痛之功效。但亦有一定副作用,比如刺激胃腸道,使服藥者產生厭食、惡心、嘔吐、腹脹、腹瀉等症狀,有時可出現腸胃出血。所以醫者大多建議患者飯後服藥,或同時服用保護胃粘膜的藥物,可減輕這些症狀。然避根質之副作用不足以化險為夷,真正含有劇毒的是紅柴根表皮,誤服者也要產生上述幾種病狀,但不會發熱,過量則會導致五髒出血壞死,腹瀉嘔吐,不出三天,立刻暴斃。”
坐在主位上的王簌越聽臉色越發凝重,側下的楚意還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情緒,心中更是有氣,卻礙著主客之理,不知該如何發作。
卻是一側立著的雲嬋率先瞪著烏壓壓的丫鬟護院,喝道,“誰幹的!”
旁人見她一塵不變的死人麵見怕了,不過揚起音調便有人嚇得哆哆嗦嗦。楚意沉默地環顧了一圈跪在前麵的這群人,都是這些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麵孔,基本每一個她都叫得出名字。可到了這種時候,一想到害她的人就混在他們中間若無其事地扮無辜,她的胸腔裏就翻湧起一陣惡寒。
到底是家醜不可外揚,王簌先命可靠的人重又把崔太醫送回城中,轉頭安置了子簷,方和楚意坐在前廳,細細將此事盤問下去。
“我跟隨老師入別院,時日不長,待人接物多有不周,討了你們在場中誰或是誰們的不喜歡,卻不知究竟是錯在了哪以至於要用如此劇毒害我性命。”話畢,眾人仍是麵麵相覷,無動於衷,她切齒忍恨,耐著性子問,“既然無人招認,那便由我來問,你們回話,今日廚房裏負責燒煮茶水的都是誰?”
紅柴根毒性猛烈,若非楚意警惕,一飲而下以至毒發,神仙難救,別選必然亂作一團。下毒之人便可趁機溜走,即使楚意斃命後扶蘇王簌追究,也再尋不到人,任他逍遙法外。
此招雖險,勝算卻大。這般急進而凶惡的招數,必得是想要快刀斬亂麻,將她處置後快之人。這鹹陽城裏有很多人想要她死,但知道她身在扶蘇別院的也就隻有趙荇一人。
鋌而走險,一向是趙荇的行事作風。她像個初入賭場的年輕賭客,張揚而不知收斂,偏生運氣不錯,孤注一擲時總能殺得謹慎小心的前人們一個措手不及。
然這一回,楚意再不會被動挨打,下了最後通牒,“奉勸那一位還是自個兒招了的好,免得被查個人贓並獲,自個兒臉上沒光不說,還要累了一條性命,白白為他人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