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陰(三)
親生兒子險些被劫走這樣大的事,扶蘇竟是次日晌午才從宮中姍姍趕來。等他騎馬趕回來時,王簌帶著楚意和子簷正準備登上回城外別院的牛車。子簷見了父親,高興得立刻張開臂膀,奔他而去。
王簌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眼神卻是冰涼的,謙恭行禮,“妾在這裏代子簷給公子請今年的第一道安,願公子萬福康寧。”
她的疏遠連楚意也看得一清二楚,扶蘇麵上露了幾分隱忍的為難,輕籲一聲,“出了這樣的事,我倒寧願細君怨我。是我不好,昨夜和昆弟子都他們多飲了幾杯,醉倒宮中,才對外事充耳難聞。”
王簌還是一派知書達理的賢惠安寧,“蠟祭乃是一年中頭等大事,公子趁興而飲,與兄弟友愛,又能陪伴父母膝下,何錯之有?是妾不該放肆,獨自帶了子簷上街,一時忘形,才險些釀成大禍。”
“……細君好生明白事理。”扶蘇神色好似有幾分傷感,望著低眉順眼的她再說不出話,這時子簷出聲喚他,他才緊了緊抱著子簷的手,“好好聽娘親的話,父親還有些事要處理,改日再去別院看你們。”
說罷,他已經緩緩將子簷放在了地上,由著她們三人乘車離開。不日,各地出現多起幼童走失案件之事還是沒能壓住,輿論像是油倒進熱鍋裏一般在鹹陽城裏辣辣炸開。連遠在城外的王簌楚意都有所耳聞,原來蠟祭那夜子簷被劫之事並非偶然。
後怕之後,楚意在聽扶蘇講學時,無意聽他提到這些走失幼童年紀都與子簷差不多,男女模樣卻沒有規律,唯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是,這些孩子都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所生,而子簷亦然。
“這樣玄妙詭異的標準,倒像是巫祝要拿人做活祭一般?”楚意一麵落子一麵惴惴不安地對王簌說道。
“生人活祭有悖倫理綱常,不知這幕後主使究竟為何要做如此喪盡天良之事。”王簌頭疼地直歎氣,哀戚道,“一子之失,既是一家之亡。誰憐那些驟然失子的生身父母?”
楚意想起蠟祭當夜子簷險些被劫走時,王簌那般幾乎發了狂的悲愴,心下隱隱作痛,更是後怕,若是自己那一撲未能成事,如今這個本就隱隱生疏的家庭又是怎一個分崩離析。
幸而扶蘇和王簌之間雖不知為何而生分,但他依舊掛心妻兒,命人選了幾個幹練的護院來別院守護。世道混亂,秦王正準備再一次出巡,扶蘇又忙得腳不沾地,連來別院略坐坐的功夫都沒有,更別提親自送了那些護院過來。
為方便楚意和王簌差遣,更為能貼身護衛,其間半數都是女武師,各個精瘦幹練。但楚意一眼掃過去,唯獨邊上最高挑清冷的那個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冬雪簌簌的寒天裏,穿的是所有人中最單薄的,卻又是站得最挺拔的。
關於她,她自己這樣介紹,“姓霍賤名雲嬋,生辰不詳,二十歲大概是有了。”
雲嬋。
楚意無聲地念她的名字,薄雪撲在她的薄薄的布履上,說話時肩臂不卑不亢地撐著,難得的一副硬骨頭。楚意一眼望得更比一眼深,隻覺這樣渾然天成的作風骨氣,好像在哪裏見到過。可具體是哪,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了。
“雲攏嬋娟,我喜歡你的名字,你父母學問不差。”楚意微笑看著她,隻想著先將人留在身邊再說不遲。
這時她抬眼輕輕地與楚意對視,“沒有父母。”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眸不是森然冷漠,也不是傲然不屑,而是一種楚意看不透的和靜,好似天崩地裂都與她無關的無謂。
楚意對這個人起了更多的好奇心。於是便求了王簌,讓她留在了自己的身邊,王簌見她喜歡,二話不說便點頭答應了。
往後幾日,入了嚴冬,大雪壓山鬆,楚意和王簌商議著等最冷的那幾日一過便借口省親出發雍城。這天前夜她陪著王簌給子簷裁縫寑衣,又忘了時辰,一覺醒來又是日曬三竿。近身的雲嬋見她難得睡得安沉,便也一直未曾叫她,等她自己起身,再服侍她更衣梳洗。
無論何時,雲嬋都安靜得像隻貓,行走坐臥輕手輕腳,就是楚意問話也惜字如金,每一句話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鴉翅般眼睫下斂起的眸子霧沉沉的,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生氣,仿佛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一般。
楚意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嚇著了,還沒回過神就又被雲嬋給自己梳發時不慎扯到了頭皮,疼得禁不住輕叫了一聲。
“姑娘恕罪。”雲嬋忙頷首,聲音幹巴巴的,沒有感情。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楚意從不打算計較,一笑了之,“都說了你做不來,還要搶著做。好啦,我自己來罷。”然而她自己執起玉梳,也不過隻會那一樣,一彎長辮垂在胸前,就要趕著去陪王簌子簷用午飯。
這廂剛剛邁出廂房朝前院去,迎麵撞進楚意眼中的便是一抹明豔照人的燦黃。在她認識的人中,也隻有一人最愛這些嬌俏華麗的顏色。而這樣顏色的錦緞一匹便價值連城,樸實節儉如王簌,斷斷是不願上身的。
“虞…虞楚意?”趙荇俏麗的小臉驚得煞白,半晌才哆嗦著櫻唇冷笑,“你怎還活著,你竟還活著!”
她們對立在後院與前廳之間的過道中,扶蘇別院本就不大又沒幾個人伺候,她那把薄薄脆脆的小嗓子這樣一嚷嚷,登時將前廳裏的其他人一並招了來。楚意隨意一眼掃過去,卻見跟在王簌身後的,又是一位久不相見的故人。
昆弟。
楚意心底忽而翻湧起一陣涼薄的酸楚,本不屑與趙荇費口舌,卻是趁著這股子酸楚梗著脖子硬起腰板,“怎麽,見到楚意活生生地站在這裏,趙女公子害怕了?不過這俗話說得好,但要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上門。楚意不知女公子在害怕甚麽。”
“誰,誰說我怕了。”趙荇見不慣她這副清高幽冷的做派,別過頭對王簌嬌聲道,“小君,這個女人曾經在宮裏的時候就百般勾引主子,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攪得光明台雞犬不寧,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個甚麽模樣。小君怎會容得她在此,就不怕她故技重施,又來破壞您和扶蘇公子的情分麽?”
楚意還沒聽她說完,便已然怒不可遏,一眼橫過去,厲害道,“女公子是身份貴重之人,這般空口白牙當眾誣陷,更是毀謗楚意清譽名節,是否與您的出身家世相配?”
趙荇說不過她,就巴著王簌的手臂,想要讓她替自己做主,不料王簌隻是朝她和婉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被她抱住的手臂,“這位是我家公子的門生楚意,日來與我們朝夕相伴,她的為人處世難道女公子比我們還要了解麽?”
趙荇不依不饒,“小君,有些人呀會做戲的很,哭哭笑笑,一肚子詭計,您可要擦亮了眼睛辨識呀。”
王簌依然笑著,眼中卻露了從未有過的嚴厲,“女公子是在說我和我家公子頭腦昏聵,識人不清麽?”
趙荇這才發覺自己的失言,忙低頭認錯,“小女失言,還請小君寬恕。”
楚意還是頭一回見她在胡亥以外的人麵前吃癟,險些忍不住笑。王簌拍了拍她的手,讓她放寬心,她們相視一笑,恍若多年老友般,相知相惜。
王簌心善,與世無爭,也不是在真的想給趙荇臉色瞧,當即望著昆弟打了個圓場,“好了,你們兩個不約而同出城來探望我和子簷,是來做客人的,老是站在這風口上倒顯得我這個做主人的不懂禮數,午飯已經做好了,便一塊留下用完再走罷。”
聞言,昆弟終於尋機插上了話,熟絡道,“那便多謝嫂嫂款待了,我之前常聽扶蘇王兄念叨別院裏給嫂嫂做菜的廚子手藝絕佳,尤其是那道羊肉鍋子,如今不知是否能一飽口福。”
王簌瞧他活潑又親切,被哄得極為高興,“天寒地凍的,哪能少了這一道佳肴呢。好了,趙女公子你也一道來呀。”說罷,她便邀了趙荇先行走在前麵,以防留下她和楚意兩生尷尬。
昆弟和楚意並肩走在後麵,明明不過幾步之遙,他卻刻意放慢了腳步,悄悄牽住楚意袖中的手,輕聲問,“你還好麽?這幾日我有事礙著,一直沒空出宮,等我出來才知道渭陽樓已經關門大吉,尋不著你了。”
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落到楚意心頭,卻讓她隻覺虛幻而不真實,就像他此時握在她手背上那隻微暖的手,都是遲到許久的溫柔。沒有雪中送炭,沒有絕渡逢舟,更沒有錦上添花。這一路走來,無論苦難榮光,他總是缺席。
楚意抬眸茫然地望了望他清澈的眼睛,心如古井,不起波瀾。終是裝作整理鬢發,從他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還好。”
屋外洋洋灑灑的鵝毛飛雪,在空中是冰清玉潔的六角琪花,她心裏的某樣東西正如此花,沉默起舞,寂靜降落,破碎成一捧泥塵,灰飛煙滅在雪後的晴光裏。
這時間她自感歎人之心境,當真變化無常。
腦海中冷不防又閃過胡亥清冷的眉眼,她莫名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