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陰(一)
每當歲首蠟祭這一天,夜裏沒有宵禁,容許百姓自由上街,夜遊集會。晚飯後,楚意隔著扶蘇府的院牆,聽著牆外車水馬龍,歡聲笑語,難不心馳神往。王簌瞧出了她的心思,就做主帶著她和子簷,辭了丫鬟隨從,一同上到坊間走走。
街巷到處都是人,燈影霓虹,賣藝人佩戴著花花綠綠的鬼怪麵具在給駐足的行人變戲法,吞劍噴火,哄得喝彩掌聲如浪不止。楚意和王簌也陪著子簷一同圍觀,雖是透了寒氣的冬夜,但隻要擠在人群裏,也感覺不到冷了。
楚意趁興隨意撿了話題問王簌,“今夜宮中必然會舉行盛宴,又是蠟祭這樣的大日子,小君為何不與老師同去赴宴?”
王簌引袖掩唇,笑意卻攀上眉梢眼角,“宮中宴飲,你來我往,大多都是阿諛應酬,相互吹捧,命婦之間互相攀比夫家權位家底,後宮那些嬪妃媵妾之間,更是虛與委蛇,我素來不喜歡這樣的環境,也不像讓子簷小小年紀就跟著那些人耳濡目染,混得一身俗氣。”
“也是,”楚意讚成地頓首,低頭看了看正仔細盯著賣藝人的子簷,“而今陛下年歲愈高,甚少踏足後宮,去了也隻是看看那幾位老人兒,新寵還當真沒幾個。常年無寵的,碰上這樣一等一的盛宴,自然鉚足了勁兒爭奇鬥豔。明麵上姊妹情深,和和睦睦,誰不知道暗地裏恨不得一口將彼此吞進肚子裏去。”
王簌聽她對宮中事信手拈來,半是調笑半是疑惑地輕搗了搗她的肩,“聽姑娘說這話,不知道的當真要以為你是宮裏出來的人呢。”
楚意正不知該作何回答,身側的子簷便拽了拽他們的袖擺,揚臉道,“娘親,姊姊,咱們走罷。”
“小…子簷這就看膩啦?”楚意順勢摸了摸他的腦袋,避開了王簌的話。
子簷搖了搖頭,招手讓楚意俯下身,小手攏住她的耳朵,“他用的那柄劍上有機關的,能自如伸縮,噴火也不過是朝著火把噴出烈酒,沒甚麽稀奇的。書上說君子知而不言,我就是知道了他的把戲,但他卻要靠此養家糊口,維持生計,所以我可以不看,但不可當眾拆穿他,叫他丟了飯碗。”
楚意耐心聽完,這些雖是平常小孩都看得出來的把戲,但仍為他的懂事明理所動,與王簌一人一邊牽起他的手往別處遊逛。遇上賣甘蜜丸的,順手用荷葉一包,買來拿給他吃。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愛甜,子簷一個接一個,令王簌哭笑不得地憂心著他的小牙齒。
楚意瞧著子簷興高采烈的模樣,又有些觸景生情,“從前我遇見過一個特別喜歡吃甜的孩子,也是這般輕易用糖便能哄好。”
“孩子仿佛都是這樣。”王簌溫聲說。
楚意抬頭望著幽藍的夜空,喟然一歎,“但是後來,再也哄不好了。”不等王簌詢問,她又立馬斂住了這樣狼狽的情緒,轉而笑道,“聽說今夜城中百姓會在渭河邊上放河燈,告慰已逝的親友,同時為在世之人祈福祝禱。小君,不如我們也去罷。”
王簌知她有不願說的隱情,並不為難,“也好,子簷似乎還沒見過放河燈呢。”
流經城中的渭河河道還算寬闊,對岸便是鹹陽宮肅穆氣派的高牆樓閣,平日不容城民靠近,隻到了今夜才破例將河麵供給城民,今夜不當差的宮人侍衛也會趁此在對岸放燈許願。普通人家大多是在路邊買來河燈,此類河燈是取夏時采集的花朵,保持花形風幹,再以針線固定。有些富戶官家為了排場,甚至會不惜重金以細枝條撐起輕薄的絲綢做花,在一眾幹花中獨具一格,盡顯氣派。
楚意大小三人一路過來,圖個熱鬧在路邊的麵具攤上分別挑了麵具戴上,又從販賣河燈的小販手裏買來了三盞河燈,趁著人少時湊過去,一起將河燈放下去。
楚意所願不多,唯是趁早找出真相,替父母報仇,再將太阿劍帶回本家,以保全虞家上下的平安。
等她禱告完畢,睜開眼正好是望向了同樣人來人往的河對岸。好不容易能出門偷閑的宮人們喜氣洋洋地擠作一團,嬉笑打鬧,一掃當差時的戰戰兢兢。她不自覺也為他們所感染,定定地瞧了好一會兒,都沒轉開眼睛。
餘光邊緣猝不及防闖進兩個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少女一身大紅冬衣,玲瓏嬌俏,正跪在岸邊,像是正瞑目祈福的模樣。少年身上從不見輕挑淺色,仍是從頭到尾的鴉青墨色,距離甚遠,錯落的燈火模糊了他的麵龐,可就是憑著站姿身形,楚意也能在喧鬧糊塗的人潮中,一眼將他認出。
昔日誓言猶在耳,相逢對岸不相識。
楚意藏在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攥緊,指甲紮進肉裏,像是紮在心窩上,呼吸都變得促狹窒悶,鈍鈍的痛。她聲色緲然,沒著沒落,“起風了,小君,咱們回去罷。”
然河麵平靜,人們衣袂未動,根本沒有風雪跡象。隔著彩漆厚重的麵具,王簌也看不出她惶惶鬱鬱而不自知的神情,有些不解,“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
楚意正要敷衍過去,緊緊一個轉臉扭頭的功夫,人群中不知打哪伸出隻手來,猛地將王簌朝外一推,幸而楚意眼疾手快地向前兩步,險險才將她拉住。
“娘親!”
子簷這一聲驚慌的呼喊喊得王簌和楚意的心都跟著一顫,等她們回頭一看,子簷已經被個陌生男子拖拽進了人群之中。
楚意登時遍體生寒,推王簌原來是他們的虛張聲勢,真正的目標是年幼而無力抵抗的子簷。
“子簷!”王簌的一顆心劇烈地蹦著,急吼吼地撕扯著慌亂的痛,再顧不得甚麽穩重甚麽典雅,發了瘋般地撞進人群裏,“把我兒子還給我!子簷!子簷!”
楚意的心都要被她聲嘶力竭的喊聲絞碎了,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兒女就是一切。她同樣一猛子紮進人堆中,這些日子在鹹陽城她也算熟門熟路,知道附近哪裏路寬哪裏路窄。她眼神從未有過的銳利專注,撥開擁擠的人群,晃過繚亂的燈影燭光,也要緊緊追著劫走子簷的那個人。
這時,她靈機一動,摘下覆麵麵具用力地拋擲出來,也沒管砸中與否就高聲喊起來,“搶小孩兒啦!搶小孩兒啦!人牙子來啦!那位戴鬥笠的大叔,還有那位紫衣裳的嬸子,幫忙攔一攔呀!”
她的麵具砸的本就是口中所提及的鬥笠大叔,又故意指著他喊起來,叫他想要坐視不理都不能,真的當拖拽著子簷的那廝從他身邊跑過時,伸手鉗住了他的手臂,為楚意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誰想這廝看上去普普通通,力氣卻大,輕輕一掙就從大叔手裏掙出來,鬧得街上人仰馬翻,如一團亂麻。
楚意一邊逆著嚇得亂跑的人群追人,一邊繼續竭力呼救。眼看就要抓住那人的衣擺,但女子的腳力始終不及男子,她幹脆噌地踩上路邊小販的攤子,將全身的力氣攢在雙腿上,拚死也要縱跳起來,借著彈慣之力像是頭不要命的豹子朝那廝撲了過去。
那廝未防她一個小女子會有這樣大膽瘋狂的舉措,一下子被她從後撲住了腳跟子,當即懵然摔了個狗吃屎。
楚意顧不得渾身上下如同粉碎一般的疼痛,顧不上摔出血的鼻子嘴角,趕緊爬起來將一同摔在地上的子簷拽到了懷中,以防他再被亂跑亂撞的行人誤傷。
子簷受了如此大的驚嚇,見了來者是她,一下子忍不住抱著她的脖子哇一聲大哭起來,“姊姊!”
官兵賴得正是時候,那人牙子見勢不妙,急忙落荒而逃。楚意同樣心有餘悸地抱緊了子簷,忍著全身的疼,一下下撫著他的背,輕聲安慰,“沒事了,子簷沒事了。不哭,哭起來可就不像男子漢了。”
這時王簌也急急追了過來,看到被官兵圍護其中的子簷和楚意,立刻也奔了過去,摟過失而複得的子簷在懷裏,“好孩子,真真嚇壞娘親了。”
官兵中有人分辨出了眼前哭成淚人的乃是大公子扶蘇的夫人和獨子,連忙率部行禮,“末將等來遲,護衛不周,請小君與小公孫治罪!”
王簌無力地朝他擺了擺手,她眼前也隻有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再沒精力理會其他人。楚意高懸在嗓眼兒的心終於得以落下,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竟是左一塊右一塊的擦傷。
“姑娘。”王簌忽然出聲喚了她,她側眸一望,卻見她已經帶著子簷拜在自己跟前,“姑娘不顧一切相救吾兒,讓我母子得以化險為夷,不受分離之苦,大恩大德,王簌感激不盡,沒齒不忘。還請姑娘受了我母子這一拜!”
楚意連忙忍著痛去將她扶起來,“小君您快起來,您輩分身份都在我之上,如何能拜我?”
這一夜驚魂難定,誰還有心情繼續遊玩?於是在四五個士卒的護送下,楚意三人匆匆趕回了扶蘇主府。管家得聞她們的遭遇,連忙帶了扶蘇的令牌快馬加鞭從宮中太醫署請來太醫為楚意和子簷查驗傷勢。
楚意舍身從人牙子手中搶回子簷的義舉也在府中傳開,當下更加令府中人心生敬意。
可那太醫來到楚意屋中時,與她一個照麵,竟是紛紛傻了眼。
“臭丫頭?”
“崔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