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相敬(二)
楚意有愧於扶蘇。之所以答應暫入他門下,比起所謂敬仰,更多的是因為可以得到一個依仗,借著扶蘇門生這一重身份,別說是去雍城,即便是入離宮也比之前更加輕鬆得多。
利益與真情交錯,編織成一張錯綜複雜的網,為此網所縛的,便稱之為人。
扶蘇的別院建在城外渭水沿岸,遠離宮禁與城鄉,一半臨水的三進院,庭院裏扶了兩株繁茂蓬勃的枇杷樹,樹下牆邊引渭水清流設一池淺塘,池中無花裝點,隻立了小尊壽山石,庭中以木板作路,引著楚意一路朝著前廳裏走。廳堂裏擺設一應素簡雅致,就連下人也依稀少見。
上前看茶的小丫鬟細聲細語道,“公子,小君正陪著小公孫溫書呢,說聽完這一段便來會客。”
秦王的十八位公子中,成年者已過半數,其中除八子昆弟,十三子子高,均已娶妻成家。扶蘇之妻乃是秦王與鄭夫人在舉國名門貴胄中千挑萬選才選中的大家閨秀——通武侯王賁之嫡女,武城侯王離之親妹,王簌。過門後夫妻伉儷,舉案齊眉,一年後便為扶蘇喜添麟兒,取名子簷,是如今秦王膝下獨孫。隻是王簌產後受涼,傷了底子,便搬到了這城外別院將養,極少入宮拜見。連那日鄭夫人壽誕,也因故缺席。
她懷中抱有子嗣,身後有戰功赫赫的父兄,榮耀的門楣,連鄭夫人亦不敢輕易責問。楚意可比不得鄭夫人位尊權重,即使明知她有意怠慢,也無由怨惱。
她這廂出神,抬眼便見一婦人從後院端方蓮步,盈盈而來。生一款與一般秦女截然不同的溫婉眉眼,衣著以棉麻做料,不染無繡,雖高綰發髻,上上下下卻遍尋不著簪釵珠飾,素潔至簡,樸實如坊間尋常婦孺。
楚意從未與扶蘇的這位嫡妻謀麵,初見這一眼,她淑柔淺笑,步步生蓮,不自禁竟是想起了家中同樣毓秀和順的阿姊,一時竟愣在原地,疏忽了禮數。
王簌首先向扶蘇見了問安禮,轉頭並不計較楚意的失禮,“這是公子新帶回的妹妹麽,還不知芳名為何,家住哪裏?”
“細君誤會了。”扶蘇忙道,與她引見,“這是我新收的門生,名喚楚意。男女有別,若容楚意於主府,恐招來流言,壞了她的清名。我便想先將她置於別院,一來此處清靜,適宜研學,二來也好與細君和子簷做個伴兒。”
楚意待扶蘇說完,方退後幾步,正了正衣冠,鄭重再三拜過他夫婦二人,算是將拜師入門之禮周全,“學生楚意,本家姓虞,家住江東下相,在此見過老師。”
這並非她頭一次拜師,與昔年在父親的見證下,焚香叩首以拜高漸離為師時相比,根本算不得鄭重。幸而扶蘇也不介意,受了此禮對她更是歡喜,連王簌眼底也帶了幾分讚許。
“正好西麵還有廂房空置著,妾這就命人去收拾。天色不早,公子若急著回主府,還要趕在天黑前回去,免得城門關閉,便進不去了。”王簌的笑容淡淡的,望著扶蘇的眼神竟有幾分不深不淺的疏離。
“也好,”扶蘇也不多言,點了點頭就要走,“楚意你先安心在這住下,待我得了空取牘文經卷,再來與你研學。”
楚意心中有疑,卻不方便相問,隻得先行與他辭別。身為人妻,王簌並未挽留,從始至終,禮儀雖大方有度,卻總讓楚意暗感生疏。
“這裏遠離城郭,一路過來,想必姑娘也餓了。不如先隨我去後院坐坐,我讓人拿些點心先墊墊肚子。”王簌熱絡地挽起楚意的手,全無半點士族命婦的架子。
後院東西兩側各有兩間廂房,朝著渭水的那一麵廳堂頭上掛了塊牌匾,金筆題“淑慎懿範”四字,朝水一麵別出心裁地將圍牆敲了,鋪下甲板,扶了旋木欄杆,如庭如閣,放眼望去便是怒濤卷雪的河麵。室內作書房之用,若遇雨雪天氣,便將綁在庭柱上厚厚的棉帳拉起來,擋風禦寒。
子簷就坐在堂中書案邊,垂髫總角年紀,正抱著一枚魯班鎖潛心搗鼓。楚意望著他專心致誌的模樣,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從前胡亥秉燭擺弄機關時,也曾如此一言不發,全神貫注。
“子簷。”王簌見楚意望著他出神,便將他招了過來,“快來見過你父親新收的門生,楚意姊姊。”
子簷聽話地向楚意問了好,手中還抱著他的魯班鎖,向他母親懊惱地撒嬌道,“娘親,子簷裝不回去。”
王簌聞言,卻不打算幫他,耐心道,“玩魯班鎖不是子簷背完文章後想要得到的獎勵麽,既是自己所求,若是依賴他人來完成還有甚麽趣兒呢?”哄完了兒子,她又對楚意笑言,“屋中還有些茶點,姑娘和子簷一塊坐坐罷,我去廚房看看還能添個甚麽菜,一會兒讓人來叫你們。”
“勞煩小君了。”楚意向她頷首笑笑,她便領著丫鬟快步而去,另有丫鬟領著楚意來到屋中,重新看茶。
子簷坐在案幾的另一邊,仍堅持不懈地在和魯班鎖做鬥爭。自那次胡亥被鎖殿中,楚意也還算懂得些魯班鎖的門道,看他絞盡腦汁也不得其法,忍不住說道,“小公孫是頭一回玩魯班鎖吧?”
子簷倒不怕生,轉過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瞧向她,撅著小嘴,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玩物喪誌也。祖父隻有子簷一個孫兒,肯定不會喜歡子簷貪享遊樂,荒廢學業,所以子簷從前都沒玩過的。楚意姊姊,你可不可以也和娘親一樣,幫子簷保密,不告訴別人子簷偷偷在玩呀?”
他年幼多思,孰非出生特殊之故。可小小年紀便要如此殫精竭慮,步步謹慎,怎能叫楚意不為之心疼。她咽下到了嘴邊的一聲歎息,擠出笑容道,“那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夫人知,就連老師,姊姊也決不透露半個字。小公孫若是不信,便和姊姊拉鉤鉤罷?”
聽了這話,小孩眼中綻出天真無邪的澄澈光亮,伸出小指,與楚意拉鉤起誓。這般不嬌不傲的士族孩子實屬少見,楚意一麵讚歎扶蘇王簌教子有方,一麵繼續與他說話,“讓姊姊來教你玩怎麽樣?”
他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搖頭,“可是娘親說了,假以他人之手的遊戲就沒甚麽樂趣了。”
“小公孫聽過這樣一個故事麽?”楚意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茶,才道,“從前有兩個饑腸轆轆的人走在路上,途中遇見一位老神仙,老神仙將一根魚竿和一簍鮮活碩大的魚擺在他們麵前供他們倆自己選擇。其中一個搶著選了一簍魚,而另一個人則選了一根魚竿,得到魚的那個人,高高興興地大吃大喝了幾天,最後魚吃光了,沒多久他便餓死在空空的魚簍旁。而選擇魚竿的人,靠著捕魚維持生計,不僅解決了溫飽,幾年後,他還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漁船,生活自給自足,也算幸福。”
“唔,我好像懂了。”子簷若有所思地拖著腮幫子道。
楚意隨即接著說,“姊姊可以幫小公孫破解這魯班鎖,但這樣小公孫在旁邊看著也自覺無趣,不會從中學到甚麽。不如便讓姊姊來告訴小公孫這小玩意兒的玩法和原理,再由小公孫自己動手,豈不是更好?”
子簷立刻會意,一大一小額發相觸,湊在了一塊。子簷聰慧,楚意一點就透,直到王簌遣人來喊,他們還玩得意猶未盡。
次日楚意問別院裏借了匹馬,去往鹹陽縣府向文無害辭了之前的差事,急匆匆趕在晌午歸來。伺候她便安心於扶蘇的別院落腳,成日裏與王簌子簷母子作伴,王簌待她十分體貼周到,猶如對待家中親眷,讓她有時竟覺得是回到了下相的家中。
距離蠟祭不過須臾幾日,朝中一應為當日祭典奔忙,扶蘇身為秦王長子,更是忙得抽不開身。王簌也為此特意領著子簷和楚意搬回主府,親自操持府中蠟祭的大小事宜。她看上去溫和柔弱,但到底出身大族,持家有道,將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楚意雖為扶蘇門生,但還是第一次來到主府,府中人除了那日替她解圍的王管家,大多待她生疏。人後更因她來曆不明,又麵帶瑕疵而多有怠慢,她想著自己不過寄人籬下,也懶得就此生事,默默忍到蠟祭之後,回了別院便好。
幸好王簌心細,百忙之中去到她屋中看望時就暗暗發覺,此後便經常當眾攏著她商議府中事物,讓她陪著子簷念書寫字,她讀書不少,有時還能為子簷解惑,惹得子簷十分親近。眾人眼瞧著她為主母器重,也再不敢與她造次。
時光如白馬過隙,轉眼蠟祭已至,秋去冬來。
楚意隨王簌一並在府中行祭祖之禮,朔風凜然,又是一年韶華逝,輕易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