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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相敬(一)

  三日後,刑場就設在鹹陽城的菜市口前,行人圍聚,摩肩接踵。正逢休沐,楚意閑來無事,也擠在人群中,冷眼看著日晷上細長的針影指向午時刻度。


  場上之人蓬頭垢麵,髒衣爛衫,與曾經花枝招展,明豔照人的風流寡婦判若兩人。她幹涸開裂的嘴裏空空再也罵不出汙言穢語,整個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堪堪吊著。


  午時一至,劊子手的鍘刀照著她腰間無情地砸下去。那一刻周遭鴉雀無聲,楚意仿佛聽到冷鐵切斷血肉脈絡和骨骼的聲響,她雖是閉上了眼的,眼前卻是一片刺目的猩紅。


  再睜眼時,眾人皆被殘忍的刑罰嚇若鳥獸般一哄而散,楚意站在四散奔走的人群中,無聲地望著匍匐在地上的成沁陽,準確來說,是成沁陽的上半截身子,在那裏不斷掙紮著往前爬,與她的雙腿漸漸分離,在地上拖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經久長留。


  不知打哪來了一群野狗,一窩蜂地狂吠著撲上去,對著她一分為二的屍體又撕又咬。


  楚意心裏出奇的平靜,像是一汪大雪冰封的湖,怨恨的冷在她血液裏肆意侵蝕。秋日高起,她逆著光抬起手,掌心向內,有毛刺刺的光線從她指縫間若隱若現地滑落,她的手依舊白皙幹淨,可這一回,再無人問她一句“你在怕”了。


  而她,自然也不再害怕。


  “嫂嫂,後會無期了。”


  她如釋重負地往現在所居的客棧走,正要穿過一條窄巷,抄近路回去時,前路冷不防被兩三個人擋住。她不解地抬眸一看,帶頭之人有些麵熟,卻著實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小子,這就不記得本大爺了啊?”此人穿得衣冠楚楚,聽到他頤指氣使的語調,楚意旋即想起,正是那日在茶肆中與扶蘇爭論,被她一番話駁得下不來台的那位名家士子。


  楚意見他身後又簇擁過來四五個健壯男子,各個麵帶凶光,來者不善。她當即機敏地腳步一停,扭頭拔腿就跑。街上人來人往,她刻意一頭紮進人多的街口,仗著身形纖瘦靈巧,在行人與商販的貨攤之間靈活穿梭,像極了當初和項藉在下相街頭追逐打鬧般舒意暢快。


  那群壯漢一麵緊追不舍,一麵氣急敗壞地嚷嚷著“站住”,他們身形魁梧,遠不如楚意隨機應變,這廂是撞翻了花家小妹的胭脂攤,那邊又掀了趙老四的雞籠,一時間鹹陽街頭亂作一片,雞飛狗跳,整潔的街道路麵慘遭荼毒,滿地狼藉。


  楚意心想反正被這些人抓著,輕則挨上一頓拳腳,重則一命嗚呼,索性拽著他們當街胡鬧,到時便可以聚眾鬧事的罪名,將他們一並拖了受罰。果然還未等她跑出這條街,便有城中巡邏的衛兵趕到,三下兩下將他們一群人扭在地上。


  帶頭的十夫長嗬斥起來,“怎麽回事,鹹陽城是你們胡鬧的地方麽!”


  那領著家丁圍堵楚意的名家士子連忙指著她扯謊道,“這位軍爺,您有所不知,這小子偷了我傍身的玉佩被我家家丁發覺,非但沒有歸還,還轉身就跑。那玉佩是我家先考所留的家傳之物,我等這才急著要將他拿去問罪呢!”


  “誣告,你這是誣告!”楚意見他自作聰明,正好接招搶過話頭喝道,“分明是你記恨曾經我當眾駁斥了你的學論,害你失了顏麵,今日趁我獨行單道,來將我堵在巷子裏準備施以報複。你既然說我竊取財物,各位軍爺大可搜查我全身上下,看看有沒有所謂贓物!若沒有,此人蓄意滋事鬥毆,再加汙蔑他人,損人清譽,是否該處以城旦三日、貲罰錢銀?”


  十夫長眼瞧著楚意身著布衣,前言後語卻有條有理,想撇得一幹二淨,遂道,“你這小子雖是外地口音,又不像個讀書人,律例卻熟得很。”


  楚意昂首揚聲,“我等身為大秦黔首,規章律例豈有一知半解之理?”


  “那爾等還知法犯法,立刻隨我去縣府見尉君!”十夫長疾言厲色的模樣唬得楚意身側的名家士子沒出息地悚然一抖。


  楚意立馬閉了嘴,不再多言替自己狡辯。她本在縣府當差,鹹陽縣獄裏的官吏大多識得她這張醜臉,即使縣尉到時當真要判她當街鬧事之罪,她也不怕獄中被人為難。她乖乖隨了前來押解的官兵走在隊首,沒走幾步,卻又冒出來個攔路虎。


  這廝雖老邁有餘,卻目帶精光,禮節周到,見著十夫長便出示了一枚令牌,站在楚意身側道,“各位軍爺,不好意思,這位是我家公子府上新來的門客,我家公子願意出麵替他作保未行盜竊之舉,至於這當街鬧事的罰款,也由我家公子代他繳納,還請軍爺行個方便,讓老朽先將人保回去,也好給我家公子一個交代。”


  十夫長接了老人家手裏的腰牌一瞧,轉臉便對著楚意和顏悅色道,“難怪小哥兒如此能言善道,原來是公子的門客。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放人放人。”


  楚意連忙向為她說話的人道謝,這廝和善地嗬嗬笑著,將她往路邊的一架牛車引去。車中端正坐著的,正是朝服未褪的扶蘇。她臉上卻也不曾有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般於車門外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參見之禮。


  “先上車罷。”扶蘇和聲招呼了她,她也不推辭,依言登上了牛車,規矩地跪在了他身側最合乎禮儀的位置。


  在遠遠瞧見這趟樸實無華的牛車起,楚意便已經猜到了替自己解圍的一定是扶蘇。能在鹹陽城中被稱為公子的,唯有諸位王子。她在宮中雖未曾將秦王的十八位公子認齊,但對他們每個人的品性多少聽聞了一些。而與她有過交集的這幾位中,多是自持公子身份,眼高於頂的,即便真是胡亥與昆弟,他們出行也從來都是騎馬或乘坐馬車,不會選擇慢吞吞的牛車。


  宮中有兩位公子出行愛用牛車,第一自然是身體羸弱,受不住馬車顛簸的子高,而另一位便是扶蘇。此人尚儉,除了大型祭典或出城巡視,日常出行皆是用府中空置的牛車。所以車廂之內更是樸素,了無半點飾紋,一看便知平時是用來拉運貨物的車駕。


  “想必那日茶肆之中先生出言為我駁斥他人,先生便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了。”扶蘇隨和地與楚意說道,“隻是我並不明白,先生在縣府謀差,說明並非全然淡泊,既然知道我是誰,我也曾向先生表露了結交之意,大可從我門下出去一展宏圖,可自那以後先生卻從未來與我相見?”


  楚意聽他言語中沒有那些客套的粉飾,反倒顯得誠懇真摯,有些受寵若驚地微笑道,“公子過謙了,草民微賤,豈敢與公子妄談結交。何況草民並無入仕之心,更不是為官之才,公子愛賢重能,而草民那點口舌上的小聰明不過是班門弄斧,在縣府謀差,實在是迫於生計,不得已罷了。不過今日逢公子出手解圍,草民願為公子鞍前馬後,以報今日之恩。”


  扶蘇擺手道,“非也,在我看來,先生便是沉睡中的鴻鵠,定然不安與燕雀為伍。既然先生不願入朝為官,但扶蘇還是希望先生能在府中小住一段時間,大小雜事,學術論言,很想聽聽先生的見解。”


  楚意並不想在這些拗口晦澀的學術研究上浪費精力,索性一把解了束發的長綢,一手蒙上半張側臉,“蘭池宮中,鄭夫人壽宴上,奴婢隨胡亥公子赴宴,曾與公子匆匆有過一麵之緣,不知公子可還記得奴婢?”


  她的秀發滑落披下,原本扶蘇就瞧著她有點眼熟,還在想哪有男子會生得如此秀氣俊美,經她這般開誠布公,旋即想起了她的身份,驚道,“原來是楚意姑娘,難怪看你眼熟得緊,可我聽家母說姑娘你是因為頂撞幺弟,被他一怒之下命人杖殺了麽?”


  “此事說來話長。”楚意幹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垂下覆麵的手,“奴婢該是已死之人,若留奴婢在府上,公子不光得罪胡亥公子,更是涉險包庇,有違秦律。”


  扶蘇連聲稱不,想來攙她,卻礙於男女之防,隻能虛扶一把,“姑娘雖是女子,卻胸藏乾坤,為大多兒郎所不及。姑娘若能隨扶蘇將分立法律推行,那便也算將功折罪。更何況,人雖死,但凡心念不滅,為何不能重生?”


  楚意的眼神往旁邊躲了躲,“公子說笑了,奴婢是為奴籍,比尋常百姓還要卑賤鄙陋,豈有將功折罪之說?”


  扶蘇道,“這世上,除生死外再無大事,而於生死麵前,沒有誰比誰卑賤之說。真正的高低貴賤,從來都隻在人們自己的心,隻要你自己不輕賤自己,就值得他人以禮相待。”


  這是楚意在鹹陽得到的頭一份尊重,唯獨眼前此人不以她奴婢的身份輕視她,也不會小看她是弱不禁風的女子。她可以平等地用她的才思收獲他的這份尊重,而他同樣用他的尊重,收獲了她的敬仰。執禮再拜,“奴婢愚鈍,尚不及以淺薄之才枉食公子之祿,奴婢甘作公子的門下學子,向公子討教經世之道,還望公子不嫌。”


  扶蘇求賢若渴,能夠留住楚意,已是喜不自勝,“你且起來,我這是頭一回收門生,若有不周,還請姑娘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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