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錙銖(一)
人看到甚麽字眼兒,會不由自主地感傷?
孤獨。背叛。蒼老。死亡。
在楚意看來,唯有訣別二字是矣。
馬車一路晃出了章城門,門側兩尊銅獅寶相莊嚴,被慢慢拋到了身後。楚意的淚痕已然風幹,麵容淡靜地坐在車上,一言不發。陪在她身側的唯剩下昆弟,知她心緒欠佳,便也不多話打擾。
跨渭水橋後就是鹹陽都城,馬車穿過喧嚷的集市,街道整潔而寬闊,行人商販形色各異,絡繹不絕。遠處一條流浪狗叼走了胖師傅新蒸好的肉包子,好脾氣的胖師傅笑罵了幾句便罷。一對婆媳從楚意和昆弟的馬車邊經過,凶惡的婆母兩手空空,正指著又拿又拎的新媳婦兒細碎地數落。新婦軟弱,唯唯諾諾,半句都不敢還回去。
楚意不自覺想起代替自己嫁入項家的阿姊,忍不住長歎一聲,“也不知我阿姊如今在項家過得怎麽樣。”
“你阿姊?”昆弟見她終於肯說話,便順著她的話,小心翼翼地問下去。
楚意這才想起除了和子高一筆帶過地說起,自己仿佛從來未對人提起過她逃婚離家之事。昆弟沒有,胡亥更是沒有。她有些悵然,“我阿姊從小最疼我,一有好東西,全都先緊著我。還有我兄長,雖然嘴上老是嫌我沒個女兒樣,但也總護著我,爹娘在時我每次闖禍受罰幾乎都被他代我扛了下來。”
“楚意,你這是想家了。”昆弟溫聲說道,“不然,我先送你回楚地罷,就當在鹹陽發生的這些事是場噩夢,我會登門向你兄長求親,然後帶你遠走高飛,將這一切全忘了。”
“阿昆,我現在……不想提這些。”楚意搖了搖頭,曾幾何時,若是聽到他這句話她雖不定會答允,但勢必會心花怒放一番,可人之心境向來時時存異,今時得以耳聞,她卻心靜如水,無喜無憂。
昆弟關切地握上她冰涼的手,神色誠摯,“回家罷,你家裏人一定都很惦念你。”
當有些陌生的暖意籠上楚意手背時,她身上的那一根弦莫名地緊繃起來,在醍醐灌頂的清醒前下意識地縮了縮被握住的手,“不,我還不能回去。”
“為何?”
“有些事剛有些眉目,我也好不容易空出手來,倘若一走了之,便要功虧一簣了。”楚意決然地搖了搖頭,終是將心一橫,俯首向昆弟道別,“阿昆,謝謝你送我出來。可這往後的路,就是我自己的路,我也不肯你將來會為我受到牽連,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就此別過吧。”
“說甚麽牽連不牽連,你對我竟如此見外麽?何況你一個姑娘家,在鹹陽無依無靠,身上連半個銅板兒都沒有,如何立足?”昆弟被她急得又好氣又好笑,耐著性子與她遷就,“罷了罷了,既然你執意要留在鹹陽,你的衣食住行,我豈有不管的道理?”
也不再由楚意分說,他就招呼了車夫一聲,直奔著渭陽樓而去。此樓乃渭水河畔最大的酒肆,以獨此一家的秦酒火雲燒聞名天下。昆弟往常總愛來這買酒,一來二去便也和老板娘混熟了。
楚意從車上下來,便見一座拔地而起的三層高樓中座無虛席,幾個跑堂的忙上忙下,又是端酒又是傳菜。門前一穿紅戴綠的豐腴婦人遠遠望到了昆弟,便從廳門殷殷切切地迎了出來。她手中圓扇一揮,笑得諂媚,“哎喲,甚麽風把公子您給吹來了,今兒又是來打酒的?”
“這個時辰哪還有火雲燒呀,老板娘你淨笑話我。這是我早年認識的一個朋友,剛從外地來投奔於我,在鹹陽還沒個落腳的地方,我便先領她過來了。老板娘且將最好的客房騰出來,日日好酒好菜地替我招待著,這錢呀,自然一個子兒也不會少你的。”昆弟笑得落落大方,將楚意邀到她跟前。
老板娘似是瞧見了楚意麵上的瑕疵,臉色當即不露聲色地變了幾變,旋即依舊笑盈盈地用手中扇子往渭陽樓裏一指,“那便請吧。”
渭陽樓分有前樓與後院,前樓做的是酒菜食肆買賣,後院便是客舍棧房。老板娘夫家原姓成,有個大氣的閨名,喚作沁陽,大家夥都稱她一聲老板娘或成嫂。渭陽樓原是她丈夫苦心經營,可惜時運不濟,前幾年一場肺癆便將人帶去了。也沒給她留下一子半女,使她孤寡孀居,孤身擔著這麽大一份兒家業。
她給楚意騰出的屋子已是鹹陽城中最好的屋子,坐北朝南,寬敞整潔,妝奩茶具,一應俱全。雖比不得宮中與虞府,但楚意仍是覺得自己一人住著,太過鋪張浪費。一來礙著成嫂還在一旁,也不好撫了昆弟的麵子,叫人覺得故作矯情。二來,確是若無昆弟幫襯,以她眼下的窘境恐怕就要露宿街頭了,她也不能挑三揀四,免得討人嫌。
趁著昆弟和成嫂去前樓付賬,楚意終是得了個清淨,足以卸下纏覆心頭的一層層偽飾。疲倦從頭頂席卷全身,她將散漫的長發撩在耳後,忽然想到,自此以後她便不用再為誰梳發成辮,也不會再有人耐著性子替她捋清這一頭蓬亂青絲。
思緒牽腸,鬱結之氣油然而生,她隻覺心底又在發悶,直悶得她欲落下淚來,隻能咬緊牙關忍過。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撫著胸口,不想這一撫,卻是摸到了那枚尚在她胸前埋著的平安扣。
他初次贈她掩蓋殘容的半邊雕花麵具,冬日他為她重新改製的狐裘,她曾為他奏響的長築,還有他為她要來的宮鞋足袋。這些,她一樣都不曾帶走,獨是這枚最至關重要的平安扣,忘了歸還。
她訥訥凝視掌心裏圓潤光澤的無暇碧玉,晨間那些決絕的誓言仍曆曆在目。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也不知是憤恨多兩分,還是傷心多兩分。
“楚意?”
驚覺著回過神來,卻見昆弟蹲在她跟前,纖長的手指帶著幾分心疼地輕輕撫開她無意間靜靜淌下來的淚。
她嚇得連忙將手裏的平安扣收進袖中,強笑著往旁邊別開臉,“真是不好意思,每每都叫你瞧見這副沒用的模樣。你不必放在心上,我隻是又想我阿姊和兄長了,不妨事,隻要一會兒就好。”
越是解釋,越是欲蓋彌彰。昆弟何嚐聽不出她口吻中的心虛,神情黯然,“我……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甚麽事,能教你不達目的不罷休。我四歲起便被從母親身邊抱走,寄養在了華陽殿中,九歲才得以回到追月台。那時開始,有很多事無論是母親還是鄭夫人,都對我三緘其口,說我還太小,說了也聽不懂。我便一直期盼著快點長大,可長大之後我才發現,還有更多的事,更多的人不願意讓我知道。我時常在懷疑,是不是我太笨了,讓你們大家都覺得告訴了我也幫不上甚麽忙。”
“不,不是這樣。在我看來,阿昆與人為善,看淡名利權位,豁達開朗,而又本持真我,有著一顆與別的王親士族截然不同的赤子之心。對於你來說,有些事知道了隻會讓你為難,讓你心痛。我相信不管是陶美人還是我,都不願意看到你變成這樣。”楚意說得真切而誠懇,發自肺腑,“何況我的事對你來說,太危險,你若是知道了,還有可能會陷你於危難,陷你於不義。所以,阿昆,不要怨我。”
昆弟沉默了半晌,方才緩緩起身,望著她脈脈溫和的眼神正碎成點點星光,“那幺弟呢,這些事,幺弟知道麽?楚意,你有沒有問過自己,在你心裏,幺弟,究竟在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他的最後一字是隨著楚意難以抑製的熱淚落下的,他訝異地聽到她的唇齒間吐出一聲長歎,終於不再嘴硬:“他啊,我曾將他當做弟弟一般看待,同在一室相依為命多時,在我心裏他應是這世上除了至親以外,最親之人。但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昆弟還欲再說,終是被楚意決然喊住,“甚麽都別再問了,我真的好累。”
秋意傾巢出動,在夏末的晚風中嗚咽成歌。來自心靈的倦怠終於衝散了楚意身體裏最後一縷遊走的氣力,她在昆弟無聲地離去中筋疲力盡地合上了眼。她隻覺得初秋的涼透進了骨頭裏,使她不停地收緊雙臂,將自己縮成一團。
離開光明台的第一夜,楚意大抵是睡不成的。這一次驚擾她的夢魘,離奇的平和。她夢到那樣一個和煦溫暖的黃昏裏,她身著嫁裳與昆弟相對而坐於一片喜慶的紅幔之中。窗外有陰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風寒徹骨,她便起身要去關窗。
雨中,是胡亥攏了玄色鬥篷,手裏還撐了把破敗的竹簦,無聲地注視著她。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幽靜的眼眸好似一汪深潭,藏滿了不知名的情緒。
然後他張了張口,“你我從此,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楚意好似聽不清,不認得,朝他尷尬地笑了笑,就合上了窗。
她從這夢裏艱難抽身已是翌日清晨,銅鏡中那張淡靜平和的臉,看起來與常日裏的她別無二致。
晨光落照,金色的細塵在那裏麵紛飛起舞,好似有甚麽從楚意生命的脈絡裏緩緩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