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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式微(四)

  沒有滿院春桃灼人眼,沒有四牆冬雪映月白。


  夏末的暖風撫慰陳窗,吹落的枯葉“哢嚓”一聲輕響,碎在楚意腳下。


  楚意的長發已經重新編好,鬆鬆垂在腰際,發尾隨著她虛浮的步伐輕飄飄地搖擺。她還是穿著醬紅色的絹布夏衣,一如在杏花紛飛於紅木回廊下遇見胡亥的那天。


  而他亦是玄袍滾了金邊,束發一絲不苟。他垂眸從銅壺中為自己斟滿一樽冷酒出著神,在楚意俯首大拜之際,他方才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杯盞。


  “為何要推趙荇?”他語意疏冷。


  “我沒有。”她斬釘截鐵。


  不長不短的沉默和他就如兩塊磨板,楚意便是夾在其間的豆子,被擠壓撕磨得快要喘不過氣。終於還是楚意先勉強扯了扯嘴角,望向他,一字一頓,“陛下…是不是讓你殺了我?可是,你信我當真會那樣做麽,我又有甚麽理由去戕害她呢?”


  然而胡亥並未看她一眼,“事實勝於雄辯。”


  “何為事實?”


  “你動了手,推了人。”


  這漠然言語,猶如利刃,狠狠在楚意心口剜了一刀。


  她咬緊微微打顫的牙關,逼迫著自己保持鎮靜,“甚麽是事實,讓我來告訴你。昨夜趙荇命人借口去宣室殿取東西,將我誆騙到禦湖邊施予警告。我將她之前以假玉墜試探光明台之事說破,她惱羞成怒才拽著我一同跳湖,並讓侍女趁勢賊喊捉賊。我不識水性,若非昆弟公子及時趕到,施以援手,恐怕便是有理也沒嘴說了。陛下聽信那趙荇的一麵之詞便罷,怎麽連公子你,也如此草率?”


  “試探光明台?”胡亥狐疑地挑了挑眉。


  楚意頷首,有條不紊地道,“是。我不知是誰泄露了公子當夜不在光明台的事給她知道,隔日趙荇的侍女琥珀便用一枚假玉墜企圖試探公子與我的交情深淺。然清者自清,我不過將計就計,刻意與公子您爭吵一番,便被哪個聽牆根的傳了出去。從而才有了昨夜之事,我從前也未料到她是這般急功近利之人,所以著了道。”


  “你說的這些,我一個字都不信。”


  楚意驀然昂首,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她隻覺眼前仿佛黑了黑,自己渾身上下都在不住地亂顫,緊接著,她便聽到三個毫無感情的字,“你走罷。”


  她聞之,反而不屑地恥笑一聲,揚了揚下巴,“怎麽,不是您跟陛下說會親手殺了我麽?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是不是突然又嫌我的血會髒了您的手?”


  他的眼神幽冷幽冷的,“這是看在你父母死得可憐和你之前還算有點用處的份兒上……本公子饒你一命,出宮去。”


  “甚,甚麽?”


  “決明子同門師兄蓋聶曾與爾父相識。當日,決明子為幫本公子奪取太阿劍,方借蓋聶之名假作與你父母同行入關,趁機截殺。先前你對本公子有用,而他所提及的‘雍宮’不過是編出來,哄你聽命辦事的謊話。”胡亥麵無表情地說道,甚至連半點餘光都沒有分給她。


  “胡亥!”楚意再忍不住,破嗓打斷了他,胸腔裏翻湧著的不知是悲是怒,左右脫口而出的是厲聲詰問,“這人心如水,可作湯,可成冰。我曾以熱湯為贈,本不期許你如數饋之,亦料不到你給我的,卻是一瓢堅冰?你不信我,那你以為我會信你所說的一字一句麽!你要我走,我走就是,何必編出這樣蹩腳的說辭來趕我,不覺得有辱身份麽!”


  言盡於此,她忽而茅塞頓開,旋即譏諷地咯咯冷笑起來,“從前,我以為您多少還是信我幾分的,怎料到頭來,您願信天下人,也要將自己的心思瞞過我的耳目。您這又是何苦呢,難道您以為我趙荇一樣傻,一樣沒見識,會看上您這種薄情寡義又自以為是的小鬼?我會因為你們兩情相悅而心生怨懟,失了忠心,失了價值而去使那種幼稚的下三濫手段?你當我虞楚意是甚麽人!”


  胡亥側著臉,嫌惡地吐出幾個字,“你瘋了?”


  “不,我們誰也沒瘋。隻是虛與委蛇背後的真相太過露骨,太過……惡心。”楚意咬緊了後槽牙,方才逼著自己將話說出來,“百戲園已了,我虞楚意既已淪為棄子,也實在沒那個臉皮還敢在此繼續礙人視聽,多謝公子開恩,饒我一命。隻是公子您記住了,今生今世,愛豬愛狗,我也斷斷不會為您動心。別再用那樣齷齪無趣的心思窺伺揣摩於我,那您與趙荇那班淺薄無知之徒又有何分別?”


  這針尖鋒芒一般刻薄的話像是極大的刺激了胡亥,他傾身微微向前,目光厲然深邃,“虞楚意,自以為是的,是你。”頓了頓,又啞著嗓子,“薄情寡義的,也是你。”


  那魔咒般帶著恨意的話語,再次把楚意逼到了山崩地裂的邊緣。她想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想鬆一鬆僵直不彎的脊背,她想軟下口吻,與他好言說和。


  她想撒潑耍賴,胡攪蠻纏求他不要趕自己走。


  但她做不到。


  她的自尊,她的驕傲,她的心灰意冷迫使她維持著虛有其表的從容,“多謝公子誇獎,楚意受之不起。還請公子屈尊,與楚意於此時此地擊案立誓,縱楚意離宮而去,不得反悔,不得派人截殺,不得禍其家人。”


  “……好。”


  言罷,他二人都以幹脆利落地將右掌分置於桌案兩側。


  砰。


  “一,你我從此恩怨兩清,互不相欠。”


  砰。


  “二,你我從此兩道殊途,再無瓜葛。”


  砰。


  “三,你我從此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這三句誓言隨著他們手掌的起落,被死死拍進了案幾之中,心門之內。


  擊案三聲,便是至死盟約。


  “如若此生還有再見之日,便是我虞楚意親自問你討回太阿劍之時。”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和胡亥還有他送她的那半方薄銅麵具一起被楚意用力地拋在了身後。


  她朝著門外大步走去,那裏有人正默默等了她許久。麟角從一側竄了出來,咬著她的裙角不肯撒口,就像最先咬著胡亥衣角時那般,用心竭力。她終是狠下心,一腳將它踹開。


  胡亥神態自若地拿起方才為自己斟滿的酒,貼向微微泛白的薄唇,喉結不緊不慢地上下翻滾,帶著幾分灑脫舒暢的快意。


  這時麟角突然嗚嗚地哼叫起來,哀哀戚戚,又好似心急如焚,陪在楚意身側的昆弟不忍地回了頭。卻見胡亥勉力撐著桌案上,一股鮮紅從他嘴角不動聲色地滑落。


  然後是兩股、三股……


  昆弟心驚不已,正要呼喊楚意回首時,卻見他皺眉一把將自己的嘴捂了個嚴實,一手衝他遙遙而無聲地擺了擺。


  愈發深濃的瘀紅從他口中噴湧出來,沿著指縫傾瀉。腹中的似有刀槍劍戟在橫衝直撞,劇烈的疼痛將他的濃眉緊緊糾結,挺拔的背脊一點一點弓了起來。


  他的世界正被摧毀,他的眼前天翻地覆,他卻還是死死地捂著口鼻,就這樣靜靜望著她的背影,一聲不響,一聲不吭。


  而她一步一步,漸行漸遠。


  “楚意,你在哭麽?”


  她快速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澤,“沒有。”


  迎著風,新的眼淚不斷從眼眶裏滑落。


  可她始終不曾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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