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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式微(三)

  依靠著昆弟送來的藥丸,楚意平安撐過了剩下幾日。樂雎所言非虛,自任囂趙佗二將揮師南下百越,捷報頻頻,秦王辟出賞賜犒賞三軍,之後如約也對後宮前朝進行了不多不少的封賞。守在光明台外的侍衛亦在八月最後幾日撤離。


  除了封賞較其他公子公主減少了一半,吃穿用度一應如昨。秦王溺愛偏袒之心彰明較著,引得闔宮不滿,多有怨懟非議。胡亥偏生乖張孤僻,對於那些前來巴結慰問,見風使舵之人,一概扔在門口曬太陽。上次他腿傷時,楚意還想著編些場麵話,周全他們的顏麵,此番她想到自己和胡亥數日困窘,除了昆弟和太官署還有所惦念,其他人卻全都無影無蹤,於是鐵了心將門閉著,不放任何人進來。


  就連趙荇,也多次被她假公濟私地鎖在門外。胡亥對此不聞不問,照常吃飯睡覺,練劍讀書,隻是除了麟角,誰都不搭理罷了。


  楚意想與他解釋自己那天所說不過逢場作戲,可木已成舟,每每話到嘴邊,卻又不知有何可說。瞧著他那張風輕雲淡的臉,更加無力而言。


  實在要說,卻是一張口便又犯了他們之間的忌諱,“趙女公子一連七日在門口求見,外麵日頭這樣大,公子當真忍心?”


  胡亥抱著麟角專注地給它修剪指甲,等他抬起頭時,楚意已拎著水桶跑去院中澆樹,不在跟前了。


  當第一片枯葉恰巧落到楚意掌中,天邊三兩行大雁自孤山啟程,南飛而去,她才恍惚地意識到又過去了一個漫長的夏季。傍晚的霞光丹紅躍金,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不知打哪飛來一隻布穀鳥,落在桃樹漸老的枝椏上,軟綿綿地啼叫。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一聲又一聲,沒來由的冷清。


  是夜,胡亥秉燭夜讀,楚意掐著時辰前去給院門下鑰,正要用鎖,便見兩個人一前一後從門外將她攔住。好巧不巧,兩個人中她認得一個,走在前麵的是胡夫人身邊的董氏,後麵的則是個麵生的小宦官。


  董氏先替那小宦官急吼吼地責問道,“今兒趙荇女公子陪著趙府令和李丞相入宮聽宣,陛下一直在章台與他們商議正事。趙荇女公子說白日裏本要把一件陛下所托之物交由小公子,可是光明台院門緊閉,無人能進,可有此事?”


  “回姑母的話,我家公子好靜,這夏末秋初,身上最易憊懶,越發不愛見人。連奴婢在側都要仔細百倍地伺候,並不知外麵的趙女公子,也不敢違了公子意思擅自開門。”楚意三言兩語便把自己給撇得一幹二淨,讓董氏拿不住把柄來訓斥。


  “罷了罷了,”董氏頭痛地擺了擺手,拉著她便走,“聽說那東西重要的緊,趁著宮門還沒下鑰,你快隨了這喜水去拿,免得又惹了陛下不高興。公子剛剛解了禁足,可不能再攤上別的。”


  “等等,董姑母……”楚意心裏隻道奇怪,卻根本來不及拒絕,就被從門裏拖了出來。


  董氏一路將她送出了東明殿,一時騎虎難下,便隻能跟著那個叫喜水的小宦官往宣室殿去。


  途徑禦湖,與巡邏的衛兵擦肩而過,楚意隱隱有不妙的感覺。卻見喜水果然將她往禦湖旁邊的壽山石後引,那地方她最是清楚不過,偏僻得便是一頭栽進水裏淹死,也沒人會知道。她連忙駐足不前,掉頭想走。


  “楚意姑娘,請留步。”琥珀從假山後繞出來,和氣地笑著招呼楚意,“我家姑娘有請。”


  借著微薄月光,楚意依稀能夠看見隱約在假山後的纖細人影。如此,這請君入甕的戲碼,便可解釋得通了。


  楚意索性大大方方地隨琥珀走了過去,隻見趙荇著一件絳紫色的披風娉婷而立,柔軟青絲裹著她小巧精致的臉,不笑的時候,眼角眉梢依舊透著飛揚的嬌蠻。隻可惜楚意容顏已毀,不然二人之間尚有可比之處。


  楚意未等她說話,便先發製人地開了口,“我知道姑娘召我過來的用意。”


  “你知道?”趙荇一挑柳葉眉,揚著下巴道,“那也好,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這做奴婢呢,就要有做奴婢的樣子,不要總懷著飛上枝頭的齷齪心思妄想爬上主子的睡榻。也不看看自己是個甚麽德行,你若再敢狐媚勾引胡亥公子,休怪本姑娘不給你臉麵!”


  齷齪。狐媚。勾引。楚意本以為自己已經算是尖酸刻薄的個中翹楚,竟是又輸了這小丫頭一籌。想起從前自己對她的維護,氣得連連發笑,“果然,不管是趙府令還是女公子在宮中還真是耳聰目明,消息通達。我那日不過就著你的心思反過來試探一番,姑娘便這麽沉不住氣了麽?”


  趙荇臉色一白,“你甚麽意思?!”


  楚意禮貌地作了個揖,警告道,“我與公子清清白白,再者我比公子還要年長兩歲,從未是女公子所想象的那種關係。奉勸你一句,我家公子最討厭的就是受人監視,被人探問喜惡,刻意討好,女公子還是盡早撤了你那些眼線,免得到時候被公子或陛下察覺,受罪的不止是你,還有你的父親,長姊,姊夫,都要受你連累。”


  “你你你你!你憑甚麽這樣對我說話!”


  “憑甚麽?女公子,這裏是王宮,不是你自家閨閣!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都有身首異處之險!你在家中是父親阿姊的掌上明珠,可到了宮裏,便是你眼中我這樣的小小奴婢亦不是隨你欺壓羞辱的!”楚意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碎發,張揚一笑,“當然,你可別動了歪心思。宮中奴婢的生死,都是由宮中各位主子和陛下說了才算的,你若想對我動手,當心自己受過還連累家人!”


  “是麽?”趙荇陰冷地咯咯笑了起來,忽然朝她一步一步逼近,直到牢牢抓住她手臂,在她耳畔輕嚀,“這世上想殺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待會兒,我會拉著你一塊跳到這禦湖裏去,然後我的侍女就會喊起來,是你將我騙出來然後推我入湖,原因是你這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暗自戀慕胡亥公子,不想我嫁給他,以胡亥公子的名義騙我到此想借機害死我。到時候有宣室殿的喜水作證,就算到了地下,你縱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趙荇!”楚意怒而掙紮,她太清楚溺水之苦,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被人推下去一次。


  可她百般掙紮,趙荇就像一塊石頭般掛在她身上,帶著同歸於盡的可怕執念,將她猛地往身後的禦湖裏拖進去。


  冰涼的湖水沒過頭頂,楚意隻覺心肺和眼皮都有千斤之壓,窒息感嗆在鼻子和喉嚨裏,她不斷地想要撲騰出水麵呼救,卻被水性極熟的趙荇拖著往水裏摁。岸上的琥珀已經高聲喊了起來,不久便有侍衛成群結隊地趕來。


  此刻她已經被折騰掉了所有體力,像一塊沉重的死石,慢慢地墜入死亡的深淵。無論是禦湖還是下相的河,都冷得令人唇齒打顫。像這世人之心,無處不薄涼。


  倏忽間,是一雙骨感而修長的手,撥開水紋,再次徑直地朝著她而來,拽著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懷中一帶。


  初見時的桃花香,沉著有力的懷抱。


  頭腦越來越不清楚了,意識在那人撲通一聲跳下來的時候便已在慢慢渙散,可在這並無定數的沉浮間她還是覺得倍感心安。她本能地攀靠著他的臂膀,像是沙漠中缺水多時的人,想從他身上汲取一絲單薄的溫暖,一旦得到,便再難罷手。


  再醒過來時,她已然躺在了最熟悉卻又最陌生的屋室中。玄木的房梁沒有鎮著神獸貔貅,紅漆櫃子沒有獅子雕紋,除了一室淡淡的染了桃花天然氣味的杜衡香氣。這裏是她在光明台所住的小廡房,隻是平日裏光明台就她一個人忙上忙下,很少回來睡,便隻做了置物之用。


  那桃花的氣味是胡亥趁著春日桃花盛開時,與她一並折了開得最好的下來製成粉,與其他的香料一同燃燒時便有置身花海之感。這是巴夫人在時授予他的法子,而後一直沿用。她存了一些放在自己房中,不知怎的被人翻出來點上。從前她聞慣了不覺得,而今從鬼門關前回來,卻是一下子就聞了出來。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啦。”守在她身側的,卻是一臉喜出望外的昆弟。


  “阿昆…你怎麽在這兒,難道是你,又一次救了我?”楚意啞著嗓子,側目一觀望,“……我家公子呢?”


  昆弟的臉色驟然變了變,那樣憤懣而不甘的表情是楚意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難道在你心裏,從來都隻有幺弟麽?”


  “不,不是……阿昆,你誤會了。”楚意慌忙起身,卻是全身脫力,剛剛起到一半就栽了回去,急得她快要哭起來,“那趙荇拖我下水,還反過來汙蔑是我要殺她,我隻是怕,隻是怕他誤信了趙荇的話……那個女子,心思太沉,太深,不能嫁給他,不配嫁給他。”


  “你醒過來不關心自己的身子,卻還在為他操心。值麽?”昆弟苦笑著問,他的手輕柔撫上楚意的額頭,她這才注意自己臉頰上的麵具沒了,“楚意,跟我走罷。把這宮裏的一切全都忘掉罷,以後由我來照顧你,這一生斷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我母親很中意你這個媳婦兒。”


  “你在說甚麽啊,我在光明台一向是好的,也不算受過委屈的呀?”突如其來又不合時宜的告白令楚意麵上一羞,她怯怯地轉開臉,“我家公子……莫不是他信了趙荇的話麽?”


  昆弟咬著下唇,良久才說,“昨夜自你和趙荇姑娘救上來沒多久,父皇得知後,便屏退左右把幺弟單獨召去了宣室殿,至今未歸。我讓人去打探,守在門口的幾個內侍監的意思是,看來父皇信了趙荇姑娘的說辭,要將你逐出宮去。”


  楚意狐疑道,“隻是逐出宮去而已麽?”


  “……”昆弟再三猶豫,終於還是說了實話,“是幺弟主動提出……要殺你。”


  聞言,她漠然望了望窗外,晨光熹微,那隻布穀鳥竟落在了窗欞上,淒聲嬌啼。她莫名想起了從前阿姊和她一起學唱的一支歌謠。


  式微,式微,胡不歸?

  這時,她聽見光明台的院門緩緩打開的聲音,她借著昆弟的手坐起,透過半掩著的偏房門,眼睜睜看著那個衣深如墨的少年目不斜視地穿過庭院。麟角伴在他腳邊,似要叼著他的袍角,欲將他拉扯過來。


  他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走在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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