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式微(二)
清晨早膳時分,竟是樂雎獨自前來傳膳。禁足後光明台三餐清減了不少,從前三四個人熱熱鬧鬧地來,眼下她一個人拎著掉了色的紅漆食盒便來了。這是楚意從上林驚變後第一次見到她,一時錯愕,竟好似隔世。
樂雎長高了不少,她本就是北方人,纖瘦高挑,生一張不見老的娃娃臉,笑起來依舊是純粹的甜,天真爛漫。
像是已習慣了瘸腿,走起路來穩健如飛,一來便急忙拉著楚意的手,紅了眼眶,“胡夫人罰你的事都傳到少府六尚裏了,馮中官和夏庖人擔心我會出岔子,所以一直不準我來光明台傳膳。今兒是靜說大清早跑回來,央我我一定要來,我才去求的馮中官讓我來傳個早膳。”
“靜說如此著急著要你來找我,是有甚麽事麽?”楚意又疑又擔憂,深怕是外頭出了不好的事。
樂雎小心翼翼向四周張望了一番,確定無人監視或在牆根底下蹲著聽牆角,方從袖中摸出一枚小瓷瓶塞進楚意手中。遂道,“這是崔太醫給你配的解暑藥丸兒,聽說你昨個兒跪著的時候中暑撅了過去,小公子大半夜將崔太醫和靜說叫醒,連夜讓他給你配好的,說是隻要在受罰時含在舌下兩粒,便能舒服些,不那麽容易栽下去啦。隻是小公子走得太急,竟把正經東西給落下了。靜說進不了光明台,便轉交給我了。”
“原來如此。等光明台的禁令解了,我便親自登門,向崔太醫和靜說致謝。”楚意心裏的石頭也總算落下了。
“聽馮中官說,百越一戰告捷,陛下聖心大悅,必定要行封賞,向來不日便會解了光明台的禁足的。”樂雎笑嘻嘻道,轉而又忍不住歎道,隻可惜太官署從幾日後便要開始忙活準備蠟祭,陛下不過千古節,那蠟祭可是上至君王下至百姓,一年中一等一的大日子,忙起來不可開交,怕是不能與你們同聚了。”
“那又何妨,等蠟祭那幾日,陛下便會恩典各宮輪流休沐,總會有能在一起的時候。”楚意拍著她的手,好言安慰,“好了,再不進去菜該涼了。”
兩個姑娘正要相攜一塊入殿,背後院門吱呀呀打開一條縫,是個眼生的小侍女站在門外,看衣著打扮,並不是宮裏人。楚意回眸一眼,便大體猜到了她的身份。
“虞姑娘好,我是中車府令府上伺候趙二姑娘的。”琥珀禮儀得當地和楚意見了個平禮,雙手捧出一枚玉墜又道,“昨個兒我家姑娘受陛下和鄭夫人之邀留宿宮中,撿到一枚玉墜子,經夫人查驗是小公子,今早出宮便特地遣我拿來奉還。”
“多謝。”楚意笑盈盈地接在手中,確是胡亥時常佩戴的一隻青白玉貔貅玉墜子,隻是此物胡亥向來不離腰間,怎會平白無故出現在了他人手中。
東西已物歸原主,可那琥珀依舊定定地站在那兒望著楚意發愣,一旁的樂雎覺得她不懂規矩,“東西既已送到,姑娘還杵在這兒幹嘛,還不去回了你家主子,別讓她久等。”
琥珀聞言,連忙告退。楚意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掌心裏微涼的玉墜子,尋常官家女公子,若非王親國戚是從不允許留宿宮闈的,想趙荇當真是入了秦王的眼,或者是他手裏一枚意義未明的棋子。她昨夜宿於宮中,而胡亥又出去了一段時間……
楚意的手不自覺地握緊貔貅墜子,思緒萬千,卻又在某一瞬沉下心思來,望著前方,眼含鋒芒,“樂雎,這位趙荇女公子的心思可真重啊。”
樂雎不解其意,她也三緘其口,不再多言。兩人相安無事地服侍著剛剛醒過來的胡亥洗漱更衣,再用了早膳,便在光明台門口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楚意慢慢從庭中踱回屋簷下,心思全落在了此刻在她袖中的貔貅玉墜子上。此物乍一看確實和胡亥所戴毫無區別,就連紋理玉色都如出一轍,難怪第一眼連她也騙過去了。但隻有她曉得胡亥的那枚玉墜子曾因她偶然失手,摔到了殿門外的漢白玉階上,尾部磕出了一個小缺口。而現在她手中之物嶄新完整,可見是為仿冒。
而趙荇遣人特地送一個假冒之物過來,還未直接交到胡亥手中。楚意回憶起琥珀走前的眼神,背後似有冷蛇盤踞。是了,光明台中唯她與胡亥兩人朝夕相見,男女共室,非親非故,即使是有主仆這般虛名掩護,也總會引人遐想。
趙荇此舉,應當是在試探他二人之間是否由她猜測那般,她虞楚意是否會是她追愛路上的絆腳石。
無論昨夜胡亥是否與她在一處或是見了麵,這枚玉墜子已經到了楚意手中,便隻看她的反應了。楚意不得不欽佩她的城府,要是自己真與胡亥有情,此物送來,不僅是試探了她的反應,更能因此引得他們之間互相猜忌,疑神疑鬼。
可是,又是誰把昨夜胡亥不在光明台的事泄給了趙荇?
楚意茫然地向四下張望了一番,隻她一人的院落裏靜得連風走過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她卻覺得這裏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眼睛,無時無刻都在盯著自己,盯得她無處藏身,無地自容。
出於一種報複的心理,楚意決定將計就計,將盛藥丸的小瓷瓶和仿造的玉墜子一並放在胡亥案前。刻意淡靜地與他說泛著酸意的話,“原來公子昨夜是與趙女公子在一塊,奴婢那些擔心看來都是多餘的了。隻是公子與中意的姑娘夜來相會,雖然不合禮法,卻也不必瞞著奴婢呀。難不成公子並不信奴婢麽?”
胡亥有些疑惑地放下手中的卷軸,瞟了一眼桌案上的東西。以他的性子,果然不屑辯駁,冷笑一聲,便不再理會楚意無妄地糾纏。
楚意直覺作祟,偶感身後似有目光,趁熱打鐵,不依不饒,“更不必借著為奴婢求藥這般騙人騙己的借口出門,免得未來趙女公子過門,公子與奴婢百口莫辯。公子,若是為著奴婢或與陛下置氣而白白錯過了這一段金玉良緣,不但辜負了趙女公子的一片癡心,更辜負了公子自己呀。”
“借口?”胡亥嗤了一聲,陰惻惻的眼神落在楚意發頂,忽的轉向門外,“誰在外頭!”
楚意不悅地轉身,卻見昆弟在門外半露出個腦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登時哭笑不得,這宮裏也隻有他這般膽大包天,便是翻牆也敢出入光明台。
未等胡亥趕他出去,他便搶先說,“幺弟莫急,我是奉我母親的意思來給楚意送藥的。你也知道,楚意極合我母親的眼緣,聽聞她在東明殿中暑暈倒,連忙叫我將這解暑藥送了過來。”
胡亥冷硬地一口回絕,“這種東西,光明台有的是。”
“我母親為病榻所困多年,俗話說久病成醫嘛,她說能用的藥必定有七分管用,幺弟你不信我,難道還不信我母親麽?”昆弟說著,已經不由分說地將藥塞進完全插不上話的楚意懷裏。
楚意連忙行禮相謝,起身倉促,竟是沒顧著二人間的距離,俯首時一頭子撞在了他的胸口。力道雖不重,卻叫他吃痛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連連後退了兩步。
楚意驚疑抬頭,“公子這是傷著哪了麽?”
卻聽他強笑著與她解釋,“左不過是武藝不精,和武師們練手時挨了一掌。一點小淤青,並無大礙的,過兩天便好了。”
說罷,瞥見胡亥的臉色越發陰鬱,他就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拱一拱手,趕忙溜之大吉。楚意仔細端詳了他留給她的解暑藥,卻也是藥丸形狀,和胡亥去尋了崔太醫配置的別無二致。
昆弟的來去攪亂了光明台中的原本氛圍,楚意和胡亥兩兩相對,一時竟是不知說到哪了,皆不尷不尬地不言不語。卻是胡亥先打破沉默,強勢地伸出手,“這藥沒讓崔太醫驗過,不許用。”
“奴婢卑賤,所用之藥何必經崔太醫之手?還是公子又想找個借口,甩開奴婢,夜會意中人了?”這樣的話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橫生一股莫名地酸意,楚意後知後覺,卻是覆水難收,無可轉圜。
胡亥氣得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我昨夜從未見過趙荇。”
楚意借勢胡攪蠻纏地逼問,將這出戲繼續唱下去,“那敢問公子,是否指天發誓,您對趙女公子半點情意全無,昨日是,今日是,明日亦是?”
胡亥薄唇緊抿成線,瞧著她的眼神裏五味雜陳。楚意靜靜等待著他的答案,卻不知自己心裏莫名的迫切從何處萌生。
戲子一旦入戲,若想自拔,非誅心斷誌,不能醒悟。
終於,胡亥啟唇,嘴角似有苦澀而冷冽的笑意,眉頭卻是鎖在一處,“從來,都是你不信我。”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軟綿綿地砸在楚意胸口,卻有著極其強大的後坐力,直搗到楚意心窩裏酸楚難忍。
他們似乎都入戲了,隻是一個自以為是這場戲清醒的導演者,一個則被蒙在鼓裏,以最不配合的表達與她默契地配合。
楚意無言地從屋裏走出去,想要從這令人感到窒息的澀悶中脫身。卻是一道勁風從背後襲來,有甚麽在她腳邊“砰”地一聲炸開。
她疑惑垂眼,方才還安穩置於胡亥案前的小瓷瓶已經成了幾片碎瓷,幾粒甲蓋大小,圓潤飽滿的棕色藥丸滾落一地。
她無意識地緊扣手裏的另一瓶藥丸。
夏日深濃,酷暑難耐。汗水黏著她鬢邊碎發緊貼著她臉頰,這種從四麵八方朝她而來的擠壓感,讓她止不住地心生厭悶。
好像有甚麽,從那一日起沿著從前積累下的裂紋,細細地碎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