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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式微(一)

  楚意的目光不經意落到案幾上那一堆小玩意兒上,所選皆棄金銀俗物,是以一管羌笛,一把彈弓,魯班鎖九連環,這些大抵算是摸準了胡亥的喜好所贈。楚意卻為角落裏最不起眼的那隻布老虎停駐了視線,她不自禁拿在手裏細觀。


  用的是民間街邊最常見的棉麻布頭,一摸上去卻並非用尋常棉花填充,而是以細碎的蕎麥殼子填滿。若枕在腦後,有清熱除疲之效,冬暖夏涼,定神通氣。隻是繡樣布麵都有些泛舊,像是長久被人抱在懷裏,拿在掌中。


  “趙女公子的心思真巧,”楚意淡淡放下,瞧著胡亥的反應慢慢道,“這布老虎想來是從前自己的愛物,送到光明台來,一來寄意相思,二來嘛,‘虎毒尚不食子’,女公子的意思是要公子你體諒陛下的憐子苦心,不要再與陛下置氣。”


  胡亥聞言,側目而視,仿佛怒氣仍未消,“丟出去,一件都不留。”


  “公子,”同為女子,楚意不忍她一番心意為他隨意踐踏,有些話不得不說,“趙女公子再怎麽說也是個姑娘家,您已在蘭池宮給了她那樣大的羞辱,姑娘家最重要的便是顏麵二字,您便是再不喜,也要過些日子再丟罷,難不成公子當真想讓一介弱質女流,還未出閣變成了滿宮茶餘飯後的笑談?”


  “囉嗦。”胡亥不耐煩地別過頭。


  楚意見他心意如磐石,不可轉移,不想再在他氣頭上與他有所衝撞。可身上依舊不大鬆快,連起身都不大利索。她倒也不吭聲,默默收拾起一案的東西,步履蹣跚地朝外走去。


  “行了行了,歇息好了再去。”胡亥似是瞧不得她一瘸一拐的樣子,不耐地將她一把扯了回來。


  誰知這一拽,他那不知輕重的手將楚意一下扯了個踉蹌,腳下不穩,直接跌在他眼疾手快彎腰來攙的臂膀上,懷裏的一堆玩意兒順勢乒乒乓乓灑了滿地都是。她正要俯首收撿,卻聽胡亥急阻一聲,“慢。”


  但見他俯身撿起滾落一旁的魯班鎖,拿在眼前左右細觀。楚意不知其意,隻將其它東西斂起來放好。未等她回身,便見胡亥捧著魯班鎖往內室中去,一壁招呼她進去,將一根細長的銀絲尾部淺彎,遞到她手中。


  後矮身坐下,指著脖子上的那枚銅鏤方形怪鎖,“按照我說的做。”楚意依言撚起那根小銀絲微微湊近胡亥顎下,卻一直未等到後話,她不解地撩起眼皮,恰巧撞進他眼眸那片深濃墨色之中去。


  她這才留意到,兩個人之間相隔不過半指,近得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浸染的淡雅桃香,呼吸互聞,衣袍相依,一時兵荒馬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而他先微微偏開頭,單手轉弄那枚魯班鎖,楚意玉指纖纖飛勾橫挑,緊跟著他的指示,手中的銀針在鎖芯裏哢嗒哢嗒地轉動。原是這鎖不是俗物,鎖芯乃是參照魯班鎖原理而製,魯班鎖素來易拆難裝,除了鑰匙若想以外力或尋常撬法直接來拆卻是無解。於是胡亥就想到反其道而行之,以組裝步驟重新解鎖,過程雖繁瑣複雜,卻在半刻鍾便聽到了“哢”的一聲。


  “打開了。”楚意喜上眉梢,不忘向後恭退幾步,才將躺在掌心的鎖身奉於胡亥。


  胡亥快意地撥開頸上的鐵鏈甩在地上,他天生皮膚白,隨便磕磕碰碰都會立刻顯出來,細長的頸上繞了一圈兩指寬的淡淡紅痕,頗有些觸目驚心。他放鬆地轉了轉肩頸,混不在意,“這把鎖先留著,以後定有用武之地。”


  楚意頓首應下,和趙荇托人送來的那堆玩意兒放在一起,束之高閣。


  入夜燈殘,楚意膝蓋的磨損處疼得厲害,睡得不大安穩,輕微一個輾轉便醒了過來。她迷迷蒙蒙地朝胡亥的帳中望了一眼,卻見紗帳大敞,被低褥平,沒了胡亥的蹤影。她登時驚坐而起,慌了神地四周環顧。


  屋中點了安神的藿香,除此之外楚意卻平白嗅到了另一份奇異嫵媚的香味,衝得她頭腦發暈。麟角在她身邊的地毯上呼呼大睡,她警覺地握緊被角,眼神謹慎地轉向外殿,冷不防一個頎長的黑影映在那一架竹骨圍屏上。


  已經吃過一次虧的楚意根本不敢貿然出聲,她猜不到這位不速之客深夜到訪所為何,胡亥又不知所蹤。她見那人仿佛是背對著她,還未發現自己已經醒來,於是小心翼翼地鑽會被褥中,閉上眼裝作酣然入夢的樣子。


  不料彈指間,楚意猛然撐開眼皮,卻見一個身著夜行衣的蒙麵男子就蹲在自己麵前,手伸向自己懷中。她嚇得頭皮發麻,就要失聲大叫,卻被那人一把捂住了嘴。她連忙條件反射地抓過他的手上去,狠狠就是一口,趁他吃痛鬆手的空隙間,側身一個咕嚕爬起來。


  過快的動作使她受傷的膝蓋酸疼得一彎,險些就要跪在地上。可那廝已經回過神,拔出靴子裏的匕首便朝楚意刺了過來,她已無法分神考慮其他,險險轉身反手將圍屏一掌推倒,乞求拖住此賊的腳步。


  他倒身法靈敏,微微一跳便避開了倒下來的圍屏。楚意想要逃到殿外呼救,轉念想到若是叫人進來後發現胡亥不在,恐怕又是一場不小的騷亂。她雖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在這一刻卻下意識地去賭,賭他能在關鍵時刻趕回來。


  那一陣異香在外殿更加濃鬱,楚意被熏得頭昏眼花,隻能靠摔砸東西連隔開二人之間的距離,“甚麽人竟敢在此撒野,不知道這是哪兒麽!”


  此賊卻一言不發,他的臉蒙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帶著凶厲寒光的眼睛,在夜色裏滲著害人的殺意。楚意乒鈴乓啷砸了一堆東西出去,冷不丁手邊一空,再無物什給她摔砸。


  她正要尋機逃竄,那廝卻已經來到身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發力將她一下子抵在背後的書架上。窒息感醍醐滅頂,他的手勁兒奇大,手掌心粗糲的繭子磨著她喉嚨生疼,她拽著他的手臂拚命地蹬腿掙紮,他卻紋絲未動,另一隻手直接扯斷了她胸前那半枚平安扣的係帶。


  東西到手,楚意脖子上的力道便鬆開了。她已是精疲力竭,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將巴夫人托付給自己的重要之物奪走,情急之下,拚著一死,緊緊抱住他的大腿不撒手。


  “混賬東西!敢動姑奶奶的物件兒!休想走!”


  這廝被她這樣纏住,旋即抬腳便踹,兩腳照著她的心窩踹下去,,她隻覺胸膛悶痛,心肺一塊跟著顫了幾顫,喉嚨裏仿佛有淤積的血塊呼之欲出,卻硬是沒叫她鬆懈一點力氣。


  千鈞一發之際,胡亥從內室的窗口飛身縱入,沒等賊人轉頭,便掄圓了胳膊,照著他的門麵一拳揍了上來。那廝擦著他的拳風急急避開,腿被楚意所牽製,差一點便要摔倒。


  正當他心急之下,欲發狠再踹楚意一腳時,胡亥已經先行揚腿踏在他胸口。“退後。”楚意見勢不妙,連忙鬆了手,退到一邊,緩了緩胸腔前的悶痛。


  沒了她在旁掣肘,那賊人迅速地就地翻身,轉了轉手中雪亮的匕首與胡亥相敵,胡亥赤手空拳,卻是沒有絲毫遜色,出手又快又準,狠辣刁鑽,不留餘力。兩人之間互相拆了十多招,胡亥便已輕而易舉地重新從他手中將平安扣搶了回來。他見敵不過胡亥,當即晃了個虛招,矮身朝著敞開的窗口翻滾一圈,反手朝楚意的方向奮力拋出手中的匕首。


  幸得胡亥眼疾手快地一個虎撲過去,抱著楚意在地上滾了幾滾,躲開了那聲東擊西的匕首,那賊人也就此時機,從雕窗逃之夭夭。


  胡亥微微喘著氣從地上站起來,把搶回來的半枚平安扣遞還楚意,“收好。”


  “你方才去了何處?”楚意連忙將失而複得的物什緊緊握在手中,大難不死,一時還有些驚魂未定。


  胡亥的手似是在身上隨意摸了摸,然後神色反常地掩飾道,“沒去哪兒。”


  “當真麽?”楚意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不悅地嘟囔了一句,“難不成還有甚麽事是需要瞞著我的?”


  胡亥不耐煩地反問,“難道我需要甚麽事都向你匯報麽?”


  盛夏之夜消散不去的暑熱格外叫人因煩悶而生戾氣,剛剛經曆一場生死劫難,楚意的胸口還隱隱作痛,他這般疏冷的口氣像是一根刺紮進她心窩,她實在無話可說,緊抿著嘴不再理他,收拾了這一地狼藉,兀自鑽回被窩裏,氣哼哼地睡下。


  胡亥仿佛也聞見了飄蕩一室的異香,在睡前將窗門一一敞開來。他們各自躺在榻上與地下,以背相對,在蟬鳴不絕的後半夜,唯有不諳世事的麟角還睡得香甜。


  幽靜的月色透過窗灑進來,照著楚意緊張放在掌心中的那半枚平安扣上。她百思不得其解,若是有人趁夜來盜太阿劍,那還可以說是有人在那日胡亥提劍闖華陽時對外走漏了風聲,引得江湖中覬覦太阿劍的人們前來試探。知道此物幹係甚麽的人,在宮中乃至天下也都應該就是她所知道的那幾位,夏庖人與馮改不過略知皮毛,且對胡亥和巴夫人都是忠心耿耿,她不信他們會有異心。


  而子高與胡亥關係匪淺,她也不信。


  灰雲抹去星河皎月,就像是這沒有一日不被疑雲籠罩的鹹陽宮。


  每一處陰影,都有可能是龍潭虎穴。


  山雨一直不停,狂風一陣又一陣,而楚意,從未離開這風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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