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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思過(二)

  這一夜裏的天翻地覆,上一刻還在屋頂觀星閑話的兩個人,此刻卻成了寸步難行的囚徒。光明台的院門上加了一把沉重的大鎖,更有四個守衛分別看守住了正門和小門。


  胡亥公然在鄭夫人壽宴上放肆而為,羞辱趙荇,更使壽星鄭夫人麵上無光。她卻一直按捺不發,一壁好言安慰趙荇趙高父女倆,一壁與秦王共持大局,將這場已經難堪至極的壽宴周全收場。待賓客盡散,她方直言不諱,從秦王那裏請了旨意,與胡亥秋後算賬。


  但總歸是不大不小的家宴,朝臣中也隻來了那麽幾個沾親帶故的臣子,事情不大不小,最多便罰了個閉門思過,無詔不得外出。胡亥本就極少出門,如此一來,倒也不痛不癢。


  楚意眯著眼抬頭望了眼萬裏無雲的天空,烈日炎炎。豆大的汗珠從她額角一顆一顆落下來,左頰的麵具被盛暑陽光烤得像是一塊烙鐵,緊掩在她陣紅陣白的臉上。她的雙膝杵在繁紋地磚上,蝕骨之痛,她卻像是習以為常,神色淡淡,仿若眼下跪在這的不是自己。


  “姑娘,你若受不住就吭一聲,興許求個饒,夫人一高興,還能減了你的刑罰。”負責督管她的宮女躲在簷下,怯生生地勸她。


  楚意見她雖膽小卻也心善,不禁想起昔日的樂雎,心中雖有感懷謝意,卻又不願再讓人因為對自己的憐憫而受到牽連。索性疏離地回道,“這樣的懲戒我已不是第一次承受,無妨。”


  待未時一到,便又有兩個侍衛準時前來圍觀也不管她久跪多時,雙腿無力,就將她架著雙臂拖起來,棄之如敝屐地扔進了光明台中。她雙肘下意識地蹭在地上,抬起一看,兩邊都擦破了皮。


  麟角聽到響動,從屋室裏跑出來。見她艱難地在地上掙紮,麵如土色,便知不妙,忙嗷叫著湊過來。她見狀卻急急在唇邊擺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撐著膝蓋緩緩爬起來。


  傳膳的宮女正好從屋裏出來,楚意見她的神情惶恐,依從她身邊過去恨不得拔腿就跑。等進屋一看,胡亥正鬱鬱不樂地坐在案幾前,擰著雙眉,臉色十分不好看。他很少會將情緒像這樣擺得人盡皆知,連楚意也夾著尾巴,謹言慎行,不敢招惹。


  “飯在小廚房。”他頭也不抬。


  楚意依言一瘸一拐地去了小廚房,這些日子胡亥本待她格外優容,二人皆是同時用膳,菜品茶水一應相同。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太官署雖有馮改夏庖人,卻在鄭夫人威怒敲打下,也不敢偏袒了光明台。等在小廚房的,也隻有一碗稀稀的葵菜羹和半塊粟米窩窩餅,連半點葷腥都不見。


  這樣的吃食,也難怪一貫挑嘴的胡亥會生氣。楚意囫圇吞棗地草草喂飽了肚子,便從地勢濕熱的小廚房返回殿中。本是到了胡亥午睡的時辰,他卻了無困意,正對鏡自照,與脖子上那一具枷鎖抗爭。


  光明台的正殿中從昨夜起便多了根鐵柱,上麵繞著一根兩指寬兩丈長的鐵鏈,一端鎖在胡亥脖頸上。當一眾侍衛按著他,將那枷鎖往他身上套時,楚意牢牢記住了他目眥欲裂的恥辱感,牢牢記住了那些七手八腳將他摁在地上的人。


  可在這之前他們根本想不到,也不知道身為生身母親胡夫人究竟懷著怎樣歹毒的恨意,在鄭夫人命人關鎖光明台前,以胡亥頑劣不訓為由,特地尋來了這一套枷鎖,非要將他這樣鎖在屋中,形如栓狗一般!

  連帶楚意罰跪東明殿,亦是她身邊的董氏親自來提的人,以胡亥大鬧蘭池宮,她身為他身邊唯一的奴婢規勸不力為由,叫她一連十日,於午時至未時與東明殿外無蔭之處,不跪足一個時辰,不許起身。


  而胡亥被鎖殿中,不得離開半步,偏生那把從東明殿拿來的鎖古怪非常,縱使深諳機關術如他,亦是費了好一番功夫腦筋都撬不開這鎖。


  一連五日,他都隻能眼睜睜看著楚意被押解出去,再筋疲力盡地回來。


  到底也曾是嬌生慣養的大家女公子,楚意根本經不起這樣連日曝曬,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昨日磨損嚴重的膝蓋還未敷藥便又要被拖去跪著。


  第五天許是要作雨之故,午時的日頭格外炎酷,夏光鼎盛,在楚意眼前炸開大片大片的金花,有悶悶的暑氣從身下的地麵蒸騰出來,便是躲在樹蔭牆影下,也經受不住這令人難忍的燥熱。楚意忍不了便摘下了麵具,露出有著大片瑕疵的左頰,嚇得沿途不少宮人紛紛側目。


  她本就經了四日曝曬之苦,到了此刻已是頭昏眼花,幾乎快要分辨不清東明殿宴上瓦當所刻是朱雀還是金雞。她想給自己揉了揉小腿腰背,卻發覺兩隻手都在發軟,就快要使不出力氣來了。


  不湊巧的是監管她的小宮女換了人,新的監管者正在簷下搖著扇子閉目養神,並未注意到她越發蒼白幹裂的唇色。她的身子不自禁地搖晃起來,呼吸也漸漸困難,都剩下橫生骨縫的傲氣和執拗,支撐著她顫顫不倒。


  楚意眼前忽然一暗,暈眩欲倒之機被一雙手急急撈了起來,她氣若遊絲地轉眸,確見昆弟撐著一把竹簦,焦急地問,“楚意,楚意,你可還堅持得住?”


  “阿昆……”未等楚意回答,她便兩眼翻白,身子一軟,從昆弟手上一頭栽了下去。一時間頭重腳輕,意識模糊而混亂。


  昆弟嚇得趕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就往光明台跑,對著後知後覺撲出來的監管丫頭在後麵拚死阻攔惱恨地一腳踹開,“她本就是擔著可有可無之名受罰,你家夫人理虧在先,難以服眾。你這奴婢也不識好歹,要是鬧出人命來,以幺弟的脾氣,你可要一塊下去陪葬?”


  說罷,他已抱緊楚意繞開光明台門口的守衛,翻身闖了進去。


  幸而楚意隻昏迷了一會兒,便又重新恢複神智。睜開眼時已然坐在了光明台的正殿之中,由昆弟扶著,慢慢喝下一碗茶水。身上卻還不住地發軟,正熱得頭暈腦脹,臉頰上卻猛然冰涼,逼得她瞬勢清明。


  微微將臉側開,眼珠一撥,原是胡亥取了冰釜中的冰塊用寬大的袖麵裹著,默不作聲地為她覆麵降溫。


  不待楚意啟唇向他二人致謝,便聽昆弟朝胡亥歎了口氣,頗有責怪之意,“胡夫人數年來都這般瘋瘋癲癲,你又何必真的聽了她的歪理,讓殿中人無辜承受如此無妄之災?”


  胡亥煩躁地橫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手上動作不自覺失了輕重,涼了楚意一個齜牙咧嘴。她攢足了力氣,向昆弟解釋,“此事並非我家公子袖手旁觀,阿……昆弟公子您也進來看到了光明台如今是個甚麽光景,胡夫人存心借機折騰,陛下和鄭夫人又都在氣頭上,委實難以自保。”


  “其實依我看,父皇也不是氣幺弟那夜在蘭池宮大鬧。”昆弟一派赤城,正二八經地說道,“父皇信重趙府令,本就有結親拉攏之意。其長女已嫁鹹陽縣令閻樂,家中獨剩趙荇這個小女兒那夜蘭池宮一舞,便得父皇歡心。可見趙荇入帝家勢在必行,若非她從小立誌嫁你而你不肯,以往時父皇對幺弟你的嬌縱,怎會動怒?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說趙荇對你一往情深,你若娶之必定事事以你為重,父皇和趙府令也能有個台階下,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說完了麽?”胡亥鬆了為楚意敷麵的手,衣袖冰塊嘩啦啦地落了一地,卻不及他此時紮在昆弟身上的視線森冷。


  昆弟卻梗著脖子,指著案幾的幾件玩物一味直抒己見,“趙荇姑娘對幺弟你情深一片,日月可鑒。你瞧,即便你在蘭池宮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給她難堪,一旦知道你被禁足,她還不是想盡法子地往你這兒送些新奇玩意兒供你解悶?便是趙府令,聽聞也曾為你在陛下麵前求情,幺弟,人間至苦乃情癡啊。”


  “出去。”胡亥輕飄飄地拂袖轉身。


  昆弟仍舊不死心,“幺弟,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作為兄長,你的性子我也了解兩分,我看得出來,你其實並非對趙荇姑娘完全無意吧?”


  “滾!”


  這一聲憤怒的暴喝已是忍無可忍,嚇得連一旁的楚意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未曾想昆弟發起倔來,連楚意都要甘拜下風,便是入生根一般立在原地,與胡亥四目相對,不分伯仲。


  直到有聞訊趕來的華陽殿中人在門外張羅了一聲,“昆弟公子,小公子尚在禁足之中,鄭夫人有令,不許任何人出入光明台,您違抗禁令擅闖光明台已叫鄭夫人不大高興,還請您盡快出來,不要為難了奴婢等這些微不足道之人。”


  “你自己再好好考慮考慮罷。”


  他最後拋下這樣的一句,便揚長而去。獨剩胡亥和楚意,莫名地沉默以對。


  渾渾噩噩間,不知怎的,他那一句“人間至苦乃情癡”,竟是盤旋在楚意腦海中,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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