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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思過(一)

  蘭池宮前的地磚紛紛刻了各式祥瑞圖章,隔著絲薄足袋,突兀地刺激著她足底穴道,時而酸脹欲麻,時而鑽心的疼。她卻緊閉著嘴,強忍諸多不適,一聲不吭地追在胡亥身後不遠不近之處。


  風送晚荷殘香,清淡幽雅。胡亥仿佛察覺到楚意正跟著自己,腳步不再如剛從宴殿之中出來時那般激急。等從台階上下來,路麵以憑證青石板鋪就,他的影子逶迤身後,長長地拖到楚意腳尖前,她忽覺有趣,就低頭一步一步踩著他的影子走。


  幼時她也總和項藉在光下玩踩影子的遊戲,可項藉自恃身懷武藝,腿腳靈便,每每叫她追得滿頭大汗,也捉不到他影子的一片衣角發梢,氣到她撂挑子不幹了也從不來哄,挨上一通好打又跑去虞妙意跟前求告。不像胡亥今夜這般,讓她每一步都能踩進他影子裏去。


  未料他冷不丁腳步一停,轉身過來時,楚意一個躲閃不及,額頭直衝著他胸懷撞上去。他急忙伸手來扶,似惱非惱地一挑眉梢,“好玩麽?”


  “公子恕罪。”楚意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


  他目光如是在楚意身上一掃,最後落到她裙下髒兮兮的足袋上。不悅地揚起聲調,“鞋呢?”


  楚意好笑地揚眸瞧著他麵無表情地一張臉,掩唇笑彎了眼睛,“也不知方才是誰非把眾人的鞋履踢得亂七八糟,我隻顧著追著他出來,哪兒還有工夫給自己找鞋穿?”


  “有昆弟在那,你大可不必隨我出來。”胡亥鬆了她的手,旋身隨即便要登上來時的馬車。


  “這是個甚麽道理?宮裏殿室樓台一向涇渭分明,我既是光明台中人,若不隨了公子你出來,還能隨了誰?”楚意話說得急切,說完著實把自己也嚇了一跳,趕緊埋過頭坐到那趕車的小啞巴身邊去,裝作甚麽也未發生的樣子。


  可說出去的話,便如潑出去的水,胡亥儼然入耳,麵上卻不起波瀾,“坐進來。”楚意不解他用意,趁著車馬未動,將身子向後挪進帷簾中,後聽他指著自己腳上滿是塵垢的足袋令道,“脫了。”


  楚意聞言,羞得臉上暈紅,出身書香門第的母親在世時就常與她和阿姊念叨,女子玉足當如拳拳赤心,姻緣未定前不得視於男子眼前,隻能等婚嫁之後,方才可以與丈夫麵前顯露。楚意雖自小與項藉一班兒郎廝混,不大注重這些繁瑣禮教,卻也算中規中矩。對胡亥的命令深感為難,支支吾吾地扭捏著,從也不是,不從也不知該作何解釋。


  胡見她難做,隨即將身上那件墨色赤絲蟠虯海綃外袍脫下,這價值連城的衣料,卻被他輕易拋出去,遮掩在楚意腳上。她也不再想為這些細枝末節與他起爭執,無奈照做。


  車輪吱吱呀呀滾過寂靜的甬道,住在蘭池宮附近的宮人稀少,百步之餘才見一豆殘燈。胡亥俯身出去,按著小啞巴的肩膀命他暫停幾時,自己下車而去,沒入沉沉夜色,連楚意也不知他此行是要去哪,又打著赤腳,隻能安靜地待在車裏等他回來。


  約摸有一刻鍾,才見他負手而回,上車之後忽將手中之物拋進楚意懷中,自己別過臉去,“穿上。”


  楚意低眸定睛一看,竟是一雙嶄新的女子宮鞋,連同捎帶在一塊的足袋亦是從未叫人穿過的。一想到他屈尊降貴一回,居然是為了她向別的宮人討要雙新的鞋襪,她的心情已不是受寵若驚能夠形容,笑意浮上臉頰,“多謝公子了。”


  且一經穿上,新鞋大小恰巧與她腳的尺碼完全吻合。橫衝直撞如她,費盡心機也與這座宮廷格格不入時,萬幸有這樣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鞋與她合稱。她悄悄瞥了靜靜望著帷簾外脈脈夜色的胡亥,之前的不安、顧慮、猜忌、惶恐,一點點沉寂平和下來。


  入興樂宮後,胡亥沒有打算直接回光明台,而是帶著楚意往太官署去了。他被楚意慣得挑食成性,宴上的吃食不對口味,寧肯餓著肚子也不能將就果腹。


  今夜並非熟人守夜,胡亥也不大情願讓楚意再去把熟稔的幾個人吵起來,便主動從袖中摸了金銖出來將人打發出去,再自顧自從白天剩下的小食中挑挑揀揀,揣在個小籮筐裏,熟門熟路地摸到廚房屋後的梯子,蹭蹭幾步便上到了屋頂。


  楚意不如他身輕如燕,老老實實攀著梯子爬上去,無意間一抬眸,卻驀然怔愣住了。繁密璀璨的星子簇擁在墨藍夜空上擠眉弄眼地閃爍著,耳邊的蛙聲蟈鳴也仿佛是它們在低吟淺唱,時不時還有一穗流銀沿著天邊滑落。


  “這樣美的夜空,我也許久未曾見過了。”楚意一麵喜不自勝地貪看,一麵摸到胡亥身邊抱著膝蓋坐下。


  胡亥將手裏的甜蕎餅掰一半分給她,也跟著釋然仰頭,“我從前,總是餓肚子。”楚意啃著甜蕎餅,默默轉眼瞧著他,聽他的低磁的嗓音沉沉散進風裏,飄到天上去。“阿嬤是我三歲以後才來照顧我的,那時她雖舉家入秦,半數家衛充入秦軍,卻仍為陛下疑忌,便將她拋進了光明台這個死地。那年荊軻刺秦事敗,他忙著征討燕國,胡姬苛責光明台這種事,也不知他究竟是否聽說。那段日子,我和巴夫人時常食不果腹,連口幹淨的水都是奢求。是阿嬤想盡法子,接雨水、煮樹皮,才將我喂活的。直到王翦、辛勝二將於易水大敗北燕,凱旋之日,陛下下令封賞後宮,不然我恐怕就要死在那個冬天了。”


  楚意耐心聽他說完,心裏大為觸動,“這樣的日子我也過過。九歲那年,秦國的王翦蒙武兩位將軍攻入壽春城,擄走楚王負芻,楚朝中一片混亂,死的死,逃的逃。我隨父母兄姊躲在地窖中,等待著項燕將軍迎昌平君歸來。那陣子兵荒馬亂的,我阿爹前半生又是個空有兩袖正氣的清官兒,家中多餘的糧食全都被他分去救濟百姓了。我家那破落地窖,根本撐不住我們一家四口三天,三天過後,便靠著我阿爹和兄長冒著被巡城士兵發現,就地正法的危險去到地上摸點殘羹剩飯,到後來殘羹剩飯也沒有了,堂堂楚國三氏大家,堂堂兩朝肱骨之臣,就隻能啃草根撿樹皮來苟且偷生。”


  “那年昌平君叛離秦國,遭到他憤恨追殺,一路顛沛流離終是回到楚國,於淮南匆匆被擁護為新君。”胡亥對秦楚那段殊死之爭頗有印象,隧道,“兩軍匆匆兵戎相見,楚軍不敵秦師,一敗塗地。”


  “項燕將軍知大勢已去,恨自己守不住這家國疆土,自盡於陣前。昌平君為項家庇佑,詐死退回壽春,不幸被占領壽春的秦軍發覺。危難之際,昌平君選擇將王劍太阿與楚國虎符分別交付我阿爹和項伯父。”楚意的神情黯淡所至藏就幾分永遠無法釋懷的悲傷,“待我們拚死殺出壽春後,回頭便看到昌平君他一把火點燃了壽春楚宮,漫天的紅燒燙了所有僥幸逃出的人的眼睛。”


  胡亥中肯地點頭,“昌平君,實乃忠肝義膽之國士矣。可惜這一把火,陛下不會讓它燒在史書裏。”


  “這一把火燒盡了楚人被秦軍踐踏的懦弱,燒盡了楚國王室飄搖半世的屈辱。”楚意自我開解地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飲了一口胡亥帶上來的涼茶,“可讓我最記憶猶新的當屬那段啃樹皮草根的黑暗日子,我還差一點因為哭鬧的動靜將巡邏的秦軍召過來。但抱著我的阿娘非但沒有訓斥我,反而告訴我;‘哭泣是最無用的,哭不來幹糧,哭不來援軍’。”


  她頓了頓,方又撐頭苦笑著,“從那以後,我便不常哭了,便是二老撒手人寰,我也愣是沒落下一滴眼淚,所有人都說我冷血,說我沒心肝兒,可是隻有我知道,即使我如何哭鬧發瘋,他們都再回不來,喚我一聲‘乖阿囡’了。”


  胡亥靜默半晌,破天荒地吐出兩字安慰,“節哀。”


  “節甚麽哀?”楚意肆意強撐著一張笑臉,苦澀與歡喜摻半,猙獰而柔弱,“公子,我們盡早去雍宮罷。早一日查出巴夫人和先考先妣的死因,揪出凶手,挫骨揚灰,將這血海深仇洗雪。到那時,就可以離開鹹陽宮,離開秦國了。”


  “是麽?”胡亥不自在地別過臉。


  楚意再次抬眼望向漫天繁星,起身憧憬地張開雙臂,“江東的夏夜也是這般星辰明亮,與月爭輝。到時我可以陪著公子一道去到咱們江東,好山好水,天大地大。我們那裏的姑娘人美歌甜,便是不唱歌,說起話、撒起嬌來,便能叫人蘇到骨子裏頭去,到時公子要是不嫌棄,我便,我便給公子好好相一相,為妻為妾,早些成家立業,不再去理會江湖廟堂中那些打打殺殺之事了。”


  “是麽?”胡亥不喜不悲,更無怒色,平淡如常。他的眼神落在楚意眸中卻是深邃滾燙的,莫名地燙進了她心坎裏去。


  她訥訥地對他互相將彼此的影子刻畫在瞳孔中,啟唇欲言,喉嚨裏卻仿佛堵了團炙熱的火,下意識地隨著他喉結不經意的起伏上下燎撥。


  “敢問頂上可是胡亥公子?”


  地上冷不丁傳來一聲質問,太官署上下已經被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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