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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爭端(三)

  蘭池宮地處渭水之北,秦王追求長生不老之仙道,這些年常遣人出訪仙山蓬萊。日思夜想而不得,便命人引渭水為池,築土假為蓬萊,刻石擬作鯨,再於池之北修成宮室,山水相依,宮閣掩映。綺偉樓台落影池中,三兩白鶴徘徊於水湄,宛若鏡中仙境。


  池中照常養了碧葉白蓮,似雪滿翠袖,一脈清香碎入晚風中。殿前來往的宮女太監步履匆匆,殿內早有賓客入席,三三兩兩,談笑風生。入席者多是女子,免不了脂粉香濃,甜膩得令人還未飲酒便有些頭暈微醺。


  楚意留意到除了後宮妃禦王子,還有幾位是前朝臣子的妻女。都是先行奉了壽禮拜見過堂上的壽星鄭夫人,再由人將壽禮收下置於後殿。這家送一盤金鑲和田玉玉璧,那邊送一把鳳尾紫檀箏。最別出心裁的當屬張盈捧來的一尊栩栩如生的青銅鴻雁。雁乃長情忠貞之鳥,意在讚美秦王與鄭夫人相攜半生的伉儷情深,算是緩和了二人之間久不相見的尷尬,迎合了鄭夫人的心意。


  唯有胡夫人與胡亥兩手空空,未曾攜帶壽禮。


  “胡姬真是稀客,我還當你又要躲懶,連我這個老姊姊的生辰也不肯來。”鄭夫人笑意雍容,眼底暗藏寒光,怒而不發,“你還是老樣子,眷念故鄉,不忘根本。”


  胡夫人自顧自落座於遠人之處,傲然微笑道,“我是聽說今兒你這裏會好戲連台,甚麽父子反目,夫妻離心,如此這般,我又怎能錯過?”


  鄭夫人臉上分明有些掛不住,“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說笑。”說罷,便不再與她理會,她二人這隨意的幾句話卻叫旁觀者不寒而栗,沉悶的疑雲慢慢於蘭池宮頭頂籠罩著,隱隱不安。


  好巧不巧,胡亥的席位被安排了與昆弟並肩而坐。昆弟比他們晚來半步,依舊是身洗得幹幹淨淨的舊衣,早就不時新的暗菱紋素麵緞子,雖不算尋常,但與胡亥周身穿戴確是不能相提並論。


  他麵上也瞧不出有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的顏色,又向來心胸豁達,全然不介意胡亥昨日才對他惡言相向,仍是高高興興地與他點頭問好。倒是胡亥也難得對他撩了撩眼皮,未曾發作。


  宴席在最後到來的秦王緩步而入時準時而始,絲竹管弦聲起,歌舞角抵,群賓敬酒,一切都按部就班,毫無新異之處。楚意冷眼瞧著觥籌交錯間,秦王與鄭夫人扶蘇一家子笑談甚歡,底下人真假參半地阿諛逢迎,隻覺得無趣厭煩。


  宴會的廚子並非胡亥熟悉的夏庖人,案上竟是一道他愛吃的菜也沒有,隨便撥了幾撥便投箸不食。銅樽裏的酒讓人換成了水,等楚意用銀簪查驗後,才放心飲用。


  “每每都是這些歌功頌德的陳詞濫調,也無甚新奇。”昆弟對菜色同樣是沒多大胃口的,隻抿了兩口杯中佳釀,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他話音剛落,便聽絲竹驟停,轉為清淙箏瑟,如林泉幽咽,潺潺淌過心間。楚意和昆弟都來了精神,但見殿央舞姬碎步而去,唯剩一人,婀娜款擺其間。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楚意聽著樂音喃喃沉吟,朝胡亥笑意盎然,“這是《淇粵》。”


  這時殿中起舞的女子卻袖轉臉,靈秀俏皮的眉眼,宜喜宜嗔,說不出的柔媚可愛。不是別人,正是昨天在靶場趾高氣揚的趙荇。


  樂音未止,她點步擺腰,舒意自廣。若俯若仰,若來若往,羅衣從風,長袖交橫,時而掩麵,時而翻飛,傳神地演繹著少女得見心上人的嬌怯。


  “趙女公子方至及笄年華,便有如此非凡舞藝,當真是要把樂府最好的舞姬也要比下去了。”楚意發自內心地感歎,又忽然想起昔日虞妙意作劍舞於淩波閣,仔細將兩者比較,竟是難分伯仲。


  “這都是拜幺弟所賜不是?”昆弟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借著酒興轉頭與胡亥調笑道,“鹹陽城中人盡皆知,中車府令趙高的小女兒趙荇鍾情於幺弟多年,為搏幺弟你側目一瞥,她可是從小就在下苦功,屈尊降貴去跟關中最好的舞姬學藝,還在樂府中待了三兩年,終日與樂府舞姬樂師討教,日日勤學苦練,才有了今日豔壓群芳的驚鴻一麵呀。”


  楚意看了看有些意興闌珊的胡亥,無奈地苦笑,“可我家公子並不好歌舞?便是與他說起這一曲《淇粵》,他都未必知其中的脈脈情誼。”


  “想來她苦練歌舞不過是想博心上人一笑而已。”昆弟慨歎一聲,又小聲道,“聽聞她十二歲那年練舞時不慎從台上摔了一跤,扭了腳踝仍癡癡不覺,依舊發狠練習,導致傷勢加重,幾天幾夜高熱難退,糊裏糊塗間全是喊著幺弟的名字才挺了過來。”


  楚意大為感動,口中所言反複咀嚼,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情深至此,楚意恭喜公子了。”


  胡亥鬱鬱斜她一眼,冷哼一聲,“我的話你一句不聽一句不信,反倒把他信口胡鄒的話奉若神諭聖旨,聽之信之。”


  楚意和昆弟被他這一句堵得都有些下不來台,楚意氣不過嘟囔一句,“是楚意交淺言深,難怪自取其辱了。”


  一曲將終,昆弟正做好了撫掌稱讚的準備,卻聽箏調一轉,趙荇橫擰窄腰,柔若無骨的雙臂如浪一擺,蘭指撚於發頂,緊湊地接上下一支曲子。舞步越發輕快靈動,如燕穿林,款款風雅。便是高座之上的秦王,亦停箸靜觀,直至曲終人定,她翹袖折腰,目色明澈透亮地凝望著胡亥。


  秦王仍是意猶未盡,低眸俯瞰著精靈蹁躚的趙荇,如是癡了一般。一旁的鄭夫人見到他驟然失態,忙婉婉握住他膚肉鬆弛的手,柔聲說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原來,陛下還記得。”


  “是啊,沒想到轉眼便過去了二十多年。”秦王遲緩地吐出這一聲歎息,那張不苟言笑的威嚴麵孔上,終於見到了一絲溫存地鬆動,卻隻是癡癡望著麵前金樽,“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便是唱著這首《山有扶蘇》,朝朕趕驢而來。”


  鄭夫人笑意深濃地望著他,越發緊密依偎在他手臂邊,轉而又對堂下趙荇和氣道,“趙府令很會教養子女。你的這份壽禮,陛下與我都很喜歡。說罷,想要甚麽賞賜?”


  未等趙荇歡喜謝恩,又聽秦王興致大好地召她朝前站些,“你方才跳的第一支曲子是《淇粵》,又正當嫁娶妙齡,可是心中已有了情郎?朕有很多的公子,各個都是有匪君子,可為良人,不知小丫頭可有相中哪一個?”


  楚意從未見過秦王還有這般慈眉善目的一麵,那趙荇也大方得體,明媚地笑著問,“敢問陛下,是否小女開口,陛下就能滿足小女所願?”待秦王點頭,便見她興高采烈地環視一周,宮中還未成家娶妻的公子除了子高基本座無虛席,其中不乏對她青睞有加者,譬如正躍躍欲試的公子榮祿和公子將閭,她卻視而不見,熾熱的目光迎向胡亥這邊,“小女要他。”


  雖是毋庸置疑之事,但宴上聞之依舊一片嘩然。妃嬪公主們驚歎她的大膽奔放,對她頗有好感的公子紛紛失落搖頭,個別心思活絡譬如張盈鄭夫人,則在暗暗觀察胡亥的反應。


  昆弟率先有了反應,樂嗬嗬地拱手道喜,“恭喜幺弟,喜結良緣。”


  待他說罷,楚意方後知後覺地斂眸道賀,她聽見自己幹巴巴地說著吉祥話,卻不曾聞得胡亥有半點動靜。直到眾人皆發現他麵色陰沉,不發一言,殿中頓時鴉雀無聲,尷尬冷場。


  “孩兒,人家姑娘當眾示好,你若回絕就太失禮了。”角落裏的胡夫人假惺惺地說道,“還是,你有了別的意中人?”


  當眾人都屏著一口氣等待胡亥的答案時,他卻從席上幽幽起身,雙手隨意負於後背,腳步慢慢往殿外走,不像是要逃走回避。還未等楚意跟上,便見他穿好短靴後,隨即一腳踹開此後在殿門口為眾人穿脫鞋履的宦官,將一地擺放整齊的鞋履三下五除二地踢亂踢飛。


  那其中不止有賓客所著的鞋履,還有伺候在殿中的內監婢女的布履,規製多有重疊,經他這一通胡鬧,橫七豎八地混在一起,如何穿找。


  他卻鎮靜揚臉,淡淡瞧著趙荇,“想嫁本公子不難,隻要你將這些鞋履一一分清配對,重新碼齊,本公子必三媒六聘,迎你過門。”


  趙荇聞言,知這既是有意為難,更是羞辱,笑容登時僵在嘴角。她年紀尚小,從小便被眾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也不像楚意那般經曆過大風大浪,一時間又急又傷心,茫然無措地杵在那兒。


  跟在胡亥身邊的楚意忙上前一揖,見罪求情道,“陛下恕罪,我家公子甚少飲酒,此番借興多喝了兩杯,才致酒後失禮,得罪趙女公子之處,也還請女公子多多海涵。”


  “朕麵前,如何由你們這對狂主刁奴放肆!”秦王冷然笑了一聲,兩指虛點著他所在的方向,與禦下的趙高道,“這逆子這般無禮妄為,想來是配不上趙卿愛女了。”


  “既然落花有情,流水無意,臣等也不敢強求高攀。還請陛下寬恕小女禦前失言,衝撞了小公子與陛下。”趙高伏首謙恭地說道,又急忙朝不爭氣的女兒斥道,“你這妮子還不趕緊回席上來,還嫌不夠丟人麽!”


  胡亥也再無興致瞧這一殿虛情假意地應酬客套,兀自轉身揚長而去。楚意見狀,連鞋也再顧不得,幹脆踩了單薄足袋便追著他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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