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爭端(二)
楚意最喜歡的從來便是江東的盛夏,綠槐高柳,蟬鳴喑啞,虞府池塘小荷翻,紅蜓吻玉粉。夜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圍坐淩波閣內納涼,焚香搖扇,盡享天倫。
而秦宮的盛夏,唯剩悶熱與枯燥,了無趣味。
胡亥將汗津津的鞋襪外衣一路亂脫了滿地,楚意默默地一件件拾起,歸置到收納髒衣的竹籃中。隔著圍屏,她隱約看見他背對著她所在的方向轉來轉去,不知是氣是憤。
“公子,”楚意啟唇喚他,冷靜地垂眸跪下,“百戲園之事已了,公子所欲,楚意已經助你達成。楚意離家年餘,所為不過是將家傳至寶太阿劍帶回江東,解我虞家困局。還請公子念在百戲園之事,楚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將太阿劍歸還於楚意,由楚意攜劍歸鄉。”
胡亥頓了頓,“那你父母之死呢,不查了?”
楚意盡量使自己的語調聽上去輕鬆溫和些,“內宮之中束手束腳,其實於此事上多有不便。還請公子恩準,放行。”
本以為圍屏後又會是一陣長久的沉默,誰知楚意話音剛落,胡亥便氣吼吼地從圍屏後幾步跨出來,一把鉗住她的手腕將她地上拉拽起來,“虞楚意,你就是塊石頭!烤不化!捂不熱!”
楚意被他這一吼,吼得一愣,視線下移,卻是登時紅了臉頰。這廝渾身上下竟是隻著一條單褲,調養日久,瘦而不弱的上身一絲不掛,少年武者該有的精壯胸腹之肌,連同他肩上經久留紅的鐵鏈印子,叫楚意一覽無餘,“你你你……”
他卻仿佛混不在意這些,拽著楚意踉蹌幾步繞過圍屏,專橫地將她往地上整理好的鋪蓋被褥上一甩,“此後,直至你那毛病去了,這便是你夜裏的臥榻。再要多嘴,那夜裏便給本公子到廊下喂蚊子去。”
“甚,甚麽?”楚意懵了懵,隨即諷刺地嗬嗬一笑,“胡亥公子,您還不明白麽?這不是楚意於何處將息的問題。”心裏蒙上一層一層晦澀的失望,“這世上任何關係都並非永恒持久,唯有利益。楚意以為公子在允準讓我相助您兌現對巴夫人許下的諾言時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楚意以為從那時起,在你眼中,楚意便不再是奴婢附庸,而是……”
“而是甚麽?”胡亥不鹹不淡的口吻聽上去是那麽不屑一顧,“難不成你要本公子對你說‘請’麽?”
“公子,”楚意懇切地揚臉望著他的眼眸,“楚意想要的,不過是最起碼的尊重而已。”
胡亥冷笑,“蹬鼻子上臉。”
區區幾字卻像是一盆夾雜了碎冰的水從頭到腳淋下來,蔓延全身的冰冷便有了沙沙的刺痛感。
正當他二人各執己見,不肯低頭時,門外是東明殿的人來傳了話,“公子,明兒陛下為鄭夫人作壽,於蘭池宮宴請各宮,屆時夫人會等公子同乘前去。”
胡夫人肯離開東明殿參加秦宮宴席已是破天荒頭一遭,更不必說願與胡亥同行了。楚意和胡亥不解地相對一望,卻始終忘不掉方才的心結,待傳話之人兀自離去後,便又紛紛別開臉,誰都不再理會誰。
夜來燈殘人靜,胡亥早早地就入榻而寢,楚意見狀,提起一柄錯金銀銅鶴滅燈鈴慢悠悠將室內各盞燭燈熄滅,便當真抱了薄被涼席推門睡到了廊下。雖有習習夜風,卻不及供了冰釜的內殿清亮,更有嗡嗡不停的蚊蠅煩擾,她輾轉多時,方才昏昏沉沉地入睡。
仍是那個青麵厲鬼的夢魘。
甚至更因宿在陌生之地,一時驚嚇過度,失聲叫了起來,“呀……公子,深更半夜的,你怎麽在這兒?”
睜眼便見胡亥不知何時坐在她身側的門檻邊手半撐著腦袋,閉目養神。薄如蟬翼的素絲寑衣微微敞開了領口,披散胸前的墨發半遮半掩,是他在月色下白得發光的肌膚。他身邊還擱置了一盞青煙嫋嫋的鳳鳥銜環銅熏爐,入鼻皆是藿香艾葉這一類驅蟲香氣。
“進去了。”胡亥幽幽地半眯著眼,有些迷糊地甕聲道,見她隻偏頭不語,旋即驀地起身,擰眉切齒,磨出一個字,“……請。”
楚意差點撐不住偷偷地揚起唇角,欣然隨他進了屋裏。
許是胡亥帳頭所墜的安神香包和熏爐中焚香起了作用,自於胡亥內殿鋪席睡下後,楚意便不再有噩夢來擾,一宿無風無浪的寧靜。
次日宮宴前夕,楚意為胡亥擇了身行頭,從發冠到鞋襪,無不都是精挑細選,既不浮誇張揚,也不失儀態風度。
蘭池宮與東明殿所在宮室相隔頗遠,來往需用車馬。胡夫人難得出一次門,又邀了親自同乘,卻隻帶了老嫗董氏隨侍。她早一步胡亥登車,安安靜靜地等著他和楚意過來。
她一身純色無繡的異裙怪裳,腰間於袖口皆以白羽裝點,用一柄雙菱素銀扁簪將頭發盡數高綰於腦後,假飾幾枚細碎銀簪於其中。一雙用米粒大小的染紅骨珠穿成的流蘇垂至頸鎖間,襯得她肌膚白裏透紅,格外精神。卻和袍裾短靴的胡亥,格格不入。
母子倆見麵時,不過輕飄飄互瞧一眼,胡亥連禮節也不曾見過生母,便兀自登車端坐。雖是並載而行,卻一路相安無事,無話可說。楚意和董氏分坐於趕車的小內監兩邊,亦是安分守己,無語相言。
“虞楚意……不對,該叫你景寫意才是。”胡夫人的嗓音細軟清柔,冷不丁的一句話即刻令楚意胡亥警覺。
楚意先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鎮定地直視前方,“真是很久沒有人再喚過奴婢這個名字了。不知夫人從何得知的呀?”
然而回答她的並不是胡夫人,而是董氏,“這個姑娘不必知道,隻是姑娘身為舊楚三宗族遺裔,又以假名入宮,蒙混在小公子身邊,難免不叫人疑心姑娘的意圖。”
“就算奴婢的意圖是潛伏秦宮做個細作,”楚意不緊不慢地與她二人周旋著,袖中的手卻緊張地扣在一起,“或是更直接點當個刺客,伺機行刺陛下。仿佛闔宮上下也隻有夫人應當撫掌稱快,怎的反倒是您這位視秦為滅族血仇之人來盤問呢?”
還未等董氏或胡夫人作答,胡亥藏於袖中防身用的袖弩已經抵在了胡夫人頸邊,麵上卻雲淡風輕,麵無表情地望著車前楚意垂在腰間的長辮。
“你要弑殺親母麽?”胡夫人的眼中劃過一絲怨毒的恨意。
他冷冷道,“你我十數年來形同陌路,算哪門子的母子?”
董氏回首見主子被挾持,雖有心急,卻是長期浸淫宮闈的緣故,尚能麵不改色地繼續和楚意談判,“先前雪夜豹禍,上林驚變,都是你與小公子所為麽?”
“陛下委派趙府令徹查這兩樁奇事,經人證實,姑母所提皆為楚國餘孽安插在宮中的細作所為,意圖禍亂秦之腹地,引起民眾恐慌。”楚意依舊出奇的冷靜自若,談笑間便將一切撇得一幹二淨,“夫人直指奴婢入宮目的不純,是否是想給奴婢扣上一頂細作的帽子?”
“是何如,不是何如?”胡夫人咯咯咯地笑起來,全然不在意被袖弩鋒利的刃口劃破的脖頸已在滲血,“我那天當是甚麽呢,還想那麽美的一張麵孔為何要用麵具遮遮掩掩的。直到瞧見那幅畫像,你說對不對,董姑母?”
提到畫像,楚意便知勢必她們主仆如此咄咄相逼,勢必是與秦王有些緣故。原便聽夏庖人說起過,侍奉在東明殿中的董氏,曾經是在秦王殿中當差,後來胡夫人入宮便被遣至東明殿,表麵上是秦王恩寵,內裏才道是來監視她的耳目。
楚意不動聲色地斜眼越過車夫一瞟,這老嫗的側臉爬滿了褶紋,圍簇著那雙精亮的眼睛。想起之前那一麵時她對胡夫人的忠心愛護,楚意又不覺是在做戲。
“夫人,秦人奸詐詭變,可不要被人當了槍使還自鳴得意啊。”楚意說這話時,直截了當地望向董氏,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胡夫人笑得更加陰冷,口中稱了兩聲楚意聽不懂何意的“啊咿喲”,遂道,“我要甚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你這麽說,難道你知道?”
董氏也幽幽轉過臉來看著她,意味不明地搖頭笑了笑,“姑娘,有時候太聰明並非是好事。”
楚意被她們兩個笑得全身發毛,嘴上逞強應答,“姑母此言差矣。在宮中,聰明的人才知道如何生存。而那些自作聰明的,自以為八麵玲瓏,世故通達,反倒不得……善終。您確定夫人知道了的,就隻有夫人知道麽?”
“姑娘年紀輕輕,活得卻通透得很呐。”董氏嘴角的笑意淡淡的,未達眼底,轉而又對胡亥說道,“馬上便是蘭池宮了,屆時人多嘴雜,公子這般以凶器逼迫生母,怕是要落人口實。”
“是麽?”胡亥幽幽地收起袖弩,眉宇間盤旋著森然的戾氣,“那就閉緊你們的嘴。”
轉眼便是蘭池宮高闊的宮門,董氏攙了胡夫人從馬車上蓮步輕盈地走下來,轉身拿了錢銀賞給趕車的小內監。
楚意也從荷包中摸了錢銀來賞,那小內監接過兩邊的賞錢,連忙哈腰謝過,吱吱嗚嗚又樂樂嗬嗬的模樣倒叫她暗暗稱奇,仔細一分辨,原來竟是個又聾又啞的孩子。
無耳聽又無口說,算是這宮闈之中最不幸的幸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