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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爭端(一)

  楚意尚處孩提時分外懼怕鬼怪妖魔。總角垂髫,項籍年少不懂事,總愛揪著她這個短處,變著花樣兒地拿鬼怪言論嚇唬她,以致入夜後常有驚夢所魘。父母在世時便會整宿整宿地守在她榻邊,夜來驚醒時常見著至親在側,漸漸地便也不再怕了,夢魘的毛病也是偶爾才發作。


  未曾想數年少有發作的毛病,近來夜夜驚擾著她,難以入眠。她反複地夢見穿著山鬼裝束的自己,娉娉婷婷立於宮門之下似笑非笑地遠遠望過來。上一刻人麵桃花,下一刻化作青麵獠牙的厲鬼撕破姣好的皮囊撲將出來,眨眼間便躥至她麵前,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她掙紮著醒來,眼前卻是一室和靜。


  胡亥淺眠,稍有響動便會立刻睜眼。還未等楚意重新閉眼,內室輕輕一盞豆燈,將他的影子映在一架新的竹骨圍屏上,“又醒了?”


  這是今夜她第三回驚坐而起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頭發,“驚擾了公子,還請公子恕罪。”


  “便這般沉不住氣麽?”胡亥冷冷嘲道,“陛下目前隻有這一幅畫像,以他的性格手段,若不能一網打盡便不會就此收網。”


  楚意自嘲地一笑,“是楚意無能,大抵是幼時見那三十萬秦軍進犯楚國,骨子裏便怕極了陛下的雷霆手段了罷。”


  圍屏後經久沉默,楚意望著那上麵描摹的麒麟戲雲的圖案,靜靜等來他一句,“進來。”


  然後見他抄手半倚在榻前欄杆,紗帳曼曼,借昏沉燈影朦朧掩著他半張臉,楚意看不見他的眼神,隻見他隨手往地上一指,“自己卷了鋪蓋進來,安心睡著。”


  “這……”楚意沉吟了一番,仍是深覺不妥,“宮女上夜有製,於外室小榻就寢。若叫外人知曉,豈非要彈劾公子不顧禮法。再者男女有別,還是各自珍重清譽為好。”


  “說這些之前,可有掂量清楚你自己的身份?”胡亥不悅道,正是困意襲人的時候,不耐煩的話到嘴邊,說完便也後悔了。


  楚意聞言渾身一凜,卻是聽進去了,傲然揚起下巴,“原來在公子心裏,楚意依舊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婢麽?”


  胡亥抿著薄薄唇線,不發一言,瀕臨發怒的威壓無聲地鎮在楚意發頂,可越這樣她心中便越發逆反不順。兩個人勢均力敵的執拗,像是無形中已交戰了上百個回合,都不肯為彼此尋個台階下。


  這一夜,當真是誰也沒個好覺安睡。


  翌日雙雙頂了一對烏眼青起身。


  就是為了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兩個嘴硬的強骨頭,卻都賭了一口氣,誰都不願先服個軟、低個頭。


  胡亥窩著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午後趁著楚意往東明殿分選新進貢的絲緞,連午覺都不睡了,兀自換了騎裝攜麟角出了門。等楚意一路挨個問了人,找到上林苑時,他正禦馬持弓,馳騁於靶場之中。


  場外還有三四位年輕的公子,但胡亥向來少去宮中家宴,楚意除了昆弟子高,便是連扶蘇那樣舉國聞名的人物都從未謀麵。幸而其中站在他們最外側的,是楚意再熟悉不過的昆弟。


  昆弟老遠便見著她獨自過來,欣喜地衝她擺手,“楚意!”


  整個靶場的目光在那一刻仿佛都刷的一下聚集在了楚意身上,她也大方,像是渾然不覺般從容迎著那些各懷其意的視線上前,一一見過這幾位公子。


  他們古怪地麵麵相覷著,連昆弟一時也不知該說道些甚麽。最終是其中那位身量最小的公子榮祿衝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宮裏頭都傳遍了,幺弟身邊跟了個戴麵具的厲害人物,駁斥了正得寵的張七子不說,連鄭夫人也因其遭到了父皇的訓斥,果然聞名不如見麵。”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楚意也懶得假作謙遜,不卑不亢道,“奴婢供職光明台,所做一切不過為主盡忠。公子若有不滿,不如奴婢讓賢,由公子入光明台侍奉我家公子。”


  除了昆弟外,其他幾位公子都被她這般不遜的姿態噎得麵色難堪,卻都畏懼她背後的胡亥幾分,縱使有氣也不敢張揚。昆弟瞧兩邊如此僵持著,便連忙笑嗬嗬望向場內道,“今兒也不知怎麽了,你們光明台的人都像是吃了炮筒般,幺弟這樣,你也這樣。”


  楚意循著他所指而眺過去,十丈之外士卒抬舉著箭靶左右跑動,胡亥駕駿馬橫側而馳,麟角小卻勇敢的身影緊隨馬後,拉開弓弦上穩穩搭著三支黑羽箭,在某個眨眼間利落離弦,分中三靶紅心。楚意拚命壓抑著回蕩在腔子裏的那聲叫好,盡力維持著麵上的淡靜如常。


  隻聽那榮祿嘖嘖兩聲,不知是妒是讚,“這到底是幺弟的騎射進益神速,還是我等諸兄太過憊懶了。”


  昆弟道,“是與不是,一試便知。諸位王兄王弟,誰敢下場和幺弟較量較量?”


  榮祿朝他肩上捶了一拳,笑罵道,“好個昆弟王兄,你都說他今兒是吃了炮筒的,誰還敢下場去,想被他當活靶子麽?我看王兄你便當真是喜歡看熱鬧又不嫌事大。”


  昆弟嘻嘻哈哈便也將他的拳頭蒙混過去,楚意無言瞧著胡亥一次次拉弓放箭,直到那幾位公子皆數躲到樹蔭下吃水歇息,也不見他停一停。她思來想去,他如此之舉也隻有為著不想下場來見著自己這個解答了。


  昆弟見她汗如雨下,唇枯欲裂,仍是不肯放鬆肩背地守在原地,便取了自己的水壺前去遞給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和幺弟在互相賭氣呢。”


  楚意固執著沒有接,嘴中小聲嘟噥,“誰叫我隻是奴婢呢,主子不肯歇,奴婢怎能歇?”


  “果然是在和幺弟鬥氣啊。”昆弟盡量低聲去笑,“你可真是個奇才,除了你,我還真沒見過幺弟跟誰這般小孩子氣哩。”


  “反正錯不在我。”楚意委屈而逞強著哼出這樣一句,昆弟瞧她癟著小嘴的模樣實在可愛,忍不住伸手在她鼻梁上一刮。楚意下意識用手去捂了鼻子,不自禁咧嘴羞澀一笑,“你一貫這般應付女子的麽?”


  昆弟故作正經,“天地良心,我從來不知道下相橫行鄉裏的小虞爺竟是女子?”


  楚意終是被他逗得噗嗤一樂,徹底破了功,正要嬉笑著回嘴,熟知眼神一飄,卻見胡亥不知何時陰惻惻地回首過來,一張鐵弓拉得圓滿,寒色的箭簇無情地對準著她和昆弟所在的方向。


  半刻之間,昆弟不動聲色地順勢將楚意擋在身後,朝胡亥沒心沒肺地揚聲道,“幺弟,刀劍無眼,弓箭無情,可別以兵戈對著自己人呐。”


  刹那間,風雲幾變,明明豔陽高照,卻讓人覺得遍體身寒。


  在和他無聲對望之時,楚意隻覺得自己身體的血正因了他的眼神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在這一刻,楚意覺得子高用在他身上的比喻錯了,相比狼崽,此時此刻的他更像是鱗光閃閃的小毒蛇,即便是七月驕陽也暖不了流淌在他血液裏的冷。


  楚意為之前以為與他的距離越來越小的自以為是感到可笑,原來他對她的戒備與警惕一刻都不曾鬆懈過,一旦不順其意,便是劍拔弩張之時。


  箭簇依舊懸在楚意和昆弟眼前,隨時隨刻都有可能飛離弦上。忽而其側起弓響,嗖一聲涼涼地從胡亥身後擦過去,胡亥警覺調轉箭頭,回身過去,卻也遲了半拍,但見一支白羽箭冷不丁斜飛上靶,攜勁力將原本胡亥定於靶心的黑羽箭蠻橫擊落。


  一連數箭,紛紛中的。


  “胡亥公子!”一聲嬌脆可人的呼喊從靶場側門的牆樓上傳來,卻是聲落不見人,過了一會兒才見著棗紅衣裳的趙荇從牆樓上小跑著出來,靈秀的眉目飛揚雀躍,神采奕奕地直奔向了胡亥馬邊,“你瞧,我阿耶新送給我的護衛的箭法好不好?我將他送你好不好?”


  楚意暗暗在心底替這位趙家姑娘驚呼一聲不好,胡亥本就在氣頭上,她又於眾目睽睽之下命人連續擊落他所有中靶的箭,真不知她是為討他歡喜,還是觸他黴頭而來。


  不出楚意所料,胡亥果真是一眼都不屑於多看趙荇,直接翻身將馬撂於靶場之內,目不斜視地一步步踩過來。正當楚意以為他要與自己為難時,卻見他猛地揪起昆弟的前襟,磨著後槽牙沉沉丟下一句,“你,很好。”


  此一去,頭也不回,連一眼都不曾暼過楚意。追著他而去的麟角尚幼,四條小腿短得可憐,險些便追不上了。


  趙荇後知後覺地從靶場中跟出來,一頭霧水而又委屈地跺了跺腳,“好不容易趕上這一趟,怎麽好好的,就又氣呼呼地走了呢?”


  此事並非全是她的錯,楚意不忍她懊惱,便好心提點了她兩句,“我家公子一向喜怒無常,趙姑娘不必掛懷。隻是公子他素來不喜突然驚喜,姑娘以後還是不必費心於此了。”


  誰知那趙荇並不識好歹,一眼橫了過來,“誰要你這醜女多嘴饒舌,胡亥公子氣成這樣你還不跟上去勸著,杵在這兒就為了訓誡本姑娘麽!”


  無名的酸澀感湧向楚意的鼻頭,隻一瞬便被她蹙眉,硬生生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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