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劫後(二)
楚意瞑目,不敢想,不敢想。
那夜入枕而眠,她並未如從前那般重複掙紮在兵荒馬亂或厲鬼索命的夢魘中。反而平靜地回到了初入秦宮,還在太官署與靜說夏庖人同吃同住的時光。
靜說總是恬淡地笑著,無論是夏庖人細碎的嘮叨還是楚意初作粗活時的手忙腳亂,她都是笑著的,笑得歲月靜好,偏然陌生。
時光飛快,轉瞬即盛夏。光明台中桃葉秀而繁茂成蔭,天一熱起來,胡亥就會挪了涼席到樹下讀書,手邊放著從井水中剛剛湃出來的瓜果和小食。
子高偶有來訪三兩次,最後一次是在小暑的前三天。他身上雖不見皮毛大氅,卻仍著冬襖皮靴,入了楚意的眼,不覺替他大汗淋漓。
而他,卻是來辭行的:“驪山那邊一切都已穩妥,他們正在三三兩兩地散去,其中巴氏一族的末裔都已優先送回巴郡,從此隱姓埋名,安穩餘生。鹹陽入夏後如火爐蒸屜,難以度日,想來我也該走了。”
胡亥把玩著新得來的一把機關鎖,漫不經心道,“去罷。”
對於他的情誼淡涼,子高已是習以為常,卻故作歎惋,“果然是越大越不可愛了,小時候我每次出去你都要拽著我的衣好一會兒才肯罷手放我走呢。”
然而楚意在側卻遐想不出他口中胡編亂造出來的胡亥的黏人扭捏模樣,差點繃不住笑起來。
胡亥的眉心也跟著不耐地跳了跳,“送客。”
楚意便果真代胡亥陪著子高慢悠悠走到西安門前,方才留步。午後蟬鳴一聲拖著一聲,不知打哪來的蜻蜓時不時在楚意周身煽動薄翼,卻不阻礙她心情舒暢愜意。
牛車已在不遠處默默等候,楚意施禮客氣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隻是不知道公子這一去,幾時歸還?”
“以往在外,多少都會忍不住牽念幺弟幾分,便是有多早就多早趕回來。他這孩子年幼孤苦,被這時運境地生生逼成了六親不認的小狼。你別看他現在肯親近我和夏庖人還有巴清夫人,為此,我們可都是一一付出代價的了。”子高苦笑著向楚意翻出一截手臂,枯瘦的病白赫然橫著道深赭色的疤痕,“這一刀,便是幺弟九歲時以為我是要害他而刺的,太醫說再往深裏去兩寸,我這隻手就算是廢了。”
楚意下意識地悄悄撫了撫自己曾挨了人家一口的手背,不禁喟然,“他,這一路走來,要承受得比旁人多太多了。”
子高道,“不過現在有虞姑娘在他身邊,不光子高,巴夫人泉下有知,也定然是能得個心安了。也不知姑娘入宮多久了,可曾與家中有個書信來往報個平安?”
這一句方才問得楚意醍醐灌頂,卻又隻能無奈搖頭,“我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兄長和阿姊現在估計都快恨死我了。何況宮中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我自己都時常以身犯險,生死難料的,哪裏還有空閑與他們聯絡?”
子高笑著勸慰她,“世間的兄弟姊妹,隻要有心,無論是到天涯海角都還是要互相牽掛的。我想,令兄令姊在家中一定都在為等不到你的隻言片語而心急如焚。左右我此番或許要路過江東,那時便替你上虞家走一趟罷。”
“此話當真?”她聽得眼前一亮,不甚欣喜,“那楚意便在此提前謝過公子了,還請公子代楚意多加寬慰兄姊,道楚意在外一切安好,切勿報憂。”
他擺了擺手,“區區小事,不足掛齒。我更好奇的,姑娘放著一方豪商士女不做,偏偏要跑來秦宮受罪,究竟是為何?”
想來是胡亥嘴嚴,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她的事情。然眼下也不是從頭說起的時機,她遂道,“此事說來話長,待下次公子回來,楚意再如實道來罷。”
“無妨,我不過隨口一問。”他又忽地想到甚麽,轉念急問,“對了,聽說巴夫人的另一半平安扣是為姑娘所存,前個兒得高人囑托,要我一定問姑娘借來一觀,不知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楚意知他可信,眼前也沒有外人,便依言從懷中取出妥善保管多時的那半枚子母平安扣與他,“此物難不成還有甚麽玄機?”
子高拿在手裏,對著光正反兩麵細細打量了一番便奉還回去,神情談不上古怪,卻也並非尋常,“那高人料得不錯,你我皆不通奇門遁甲,此物就算一直妥善安於姑娘懷中,卻不能物盡其用。請姑娘仔細瞧扣內花紋,是否從前一直未能注意過?”
楚意順著他所言,將掌中玉器對光觀之,確有她以往全然未注意過的奇異紋路,卻因其細密複雜,難以看清,“這……”
遠處仿佛有人影晃動,子高不露聲色地將她伸在半空的手放下,“還是回去交給幺弟看看。”一語將落,他旋身輕咳著與楚意揮了揮手,揚聲道,“時辰已到,你還是趕快回光明台伺候幺弟罷,不必再送了。”
楚意應聲向他恭敬行了別禮,送他無言而去。俯首間,耳聞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到了麵前卻變得躡手躡腳,她便按兵不動,眼看著一雙熟悉的布靴寸寸挪到跟前,適才忽然直起身。
果見昆弟被嚇得退後兩步。
“阿昆你這叫……”她正要咯咯發笑,餘光中見子高的牛車還未出發,又隻能壓低嗓音,一字一頓,“偷雞不成蝕把米。”
“你這妮子。”昆弟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地笑著直搖頭,與她通往宮道上走。
道上人來人往,卻都是隻管低頭走路的安分人。在昆弟麵前的楚意越發開朗隨性,不再拘泥於教條,“你這是又打哪回來?成日不著家,也不怕陶美人掛念。”
昆弟獻寶似的提了提手中肥碩的山雞,興衝衝道,“太醫說了,我母親身子弱,尋常家禽不比野味來得進補,我這不就去郊外山野裏打來,一會兒送去太官署讓他們幫我燉了送來給我母親補身子。”
秦王為著山鬼驚擾上林之事,格外不待見出身荊楚的極為媵妾,首當其衝的就是往日最得寵的張盈。太官署日裏受足了她的氣,趁她此次失寵各個便心照不宣地打擊報複,連著多日怠慢了她宮中膳食。她雖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派人大肆胡鬧,但依舊還是遣了人在太官署盯梢。
而昆弟手中這隻山雞生得膀大腰圓,毛色鮮亮,若是遇上了春深台的人唯恐她們不借著陶姬無寵而爭搶,浪費了他的氣力與小心。於是楚意眼珠一轉,道,“我正好要去太官署拿給我家公子新湃的瓜果,不如我順道幫你送去,也免得你再受這一段路途的暑氣。”
“這有甚麽。”昆弟說著,臉頰上剛好滑落一粒汗珠至楚意輕輕湊上去的絹帕上。他似是還不慣這般熱絡親近,一時那雙澈亮的眸子竟是望著楚意,癡傻癡傻的。
楚意見他愣住,亦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別過臉將帕子塞到他懷裏,笑嘻嘻地負手倒行著瞧他,“就當是我為陶美人的這碗雞湯也出了份力罷。況且,也沒人比我更知道太官署哪位庖人煲的雞湯最……誒呀!”
“小心!”說話間,她已被昆弟及時向自己拉拽了一把,他這樣緊張地護著她,朝那個橫刺裏撞過來的丫頭嗬斥時,也有些氣急敗壞,“眼睛怎麽長的,要是撞到哪位夫人公主身上,看你這條命還在不在!”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那小丫頭想必也是剛入宮不久,被他這一聲嚇得抖若篩糠,險些忍不住啼哭起來。
楚意思忖著是自己不好好走路在先,好心俯身下去幫她拾撿打翻了一地的卷軸,不想正好讓她看到那散落一地的卷牘絲帛之間,壓著幅人像帛畫。
上麵所繪並不是別人,正是顏容未毀還麵帶嬌嬈桃花豔妝的她本人。
“多謝這位姊姊。”小丫頭像是全然不知情般地從她手中接過整理好的卷軸帛畫,聲細如蚊地道了謝,便側身繼續小跑著遠去了。
天邊悶雷隆隆,不留神鉛雲如墨潑灑了半邊,平地而起的風撲在楚意僵直的身子上,帶著沉悶的暑氣壓抑得她胸腔苦悶。她從頭到腳的每一根神經都已麻木,連昆弟的呼喊都仿佛是世外之音。
是誰?
是誰要這副畫像?
秦王?趙高?
“抱歉了阿昆,奴婢…我臨時想起光明台中還有些事沒有做完,不能替你把山雞送去太官署了,實在抱歉,抱歉。”楚意語無倫次地說著,腳步幾度踉蹌虛浮,朝光明台的方向而去。
她仿佛奔跑在冰山與火海的夾縫間,浮躁感惴惴不安地在她身體各處遊走,散布恐慌。她確認自己並非沉不住氣的,但在沒有看見那雙清冷漠然的眼眸之前,她還是不爭氣地慌了神。
直到推開那扇描金玄漆的門,雨點重重砸在地麵的鵝卵石上。身著藏青衣裳的少年正收拾著案幾涼席往屋簷裏走,回過頭見她臉色蒼白地立在門口,“見鬼了?”
他胸前繡著的鷹隼舒爪振翅,栩栩如生。勁長高挑的身姿宛若雪中鬆,堅毅挺直得,叫人心神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