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劫後(一)
幾乎與此同時,上林驚變的速報遞到了渭水下畤中,秦王雖勃然大怒,卻亦然強忍不發,耐著性子將最後一枚玉玦投入渭水,方才揮手下令,即刻回宮。
鑾鈴急急地晃著叮鈴叮鈴的聲響,秦王的禦輦在回程裏飛快地馳騁,沿途城民見得這位帝王來時春風得意,萬人稱頌,去時風風火火,恐怕唯有宮中大變方能至此,故各個隻敢俯首跪送,連尚在繈褓中的孩子也捂緊了嘴,不敢有任何動靜驚擾了聖駕。
壓抑的氛圍使得眾人或多或少聽到風聲後變得尤為謹慎。當所有的車馬悉數進入宮門,又得秦王猝不及防的一道命令,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車隊,並直接從幾處車馬或百官間請出了數位公子公卿,一一於眾目睽睽之下,被宣召入宣室殿覲見。
為何而引他們前去覲見,其因昭然若揭。
子高沒有料到,馬車之外,竟是趙高親自前來請胡亥入宣室殿。隻怕趙高也沒有料到,胡亥和楚意會就這樣無聲地端坐其中。因了先前豹禍的懷疑,這次上林驚變難免讓他和秦王不將最大的疑心落於最有動機的胡亥身上。
在趙高驚詫的目光中,胡亥用最尋常不過的不耐煩口吻問了一聲,“可以走了麽?”
再次踏入宣室殿,楚意已經不再像之前那般惶恐不安。她默默頷首跟在胡亥身後,照常經過了搜身去履,然後從容地出現在了秦王和趙高麵前。
兩廂如死一般的沉默,雖然遠得看不清臉,但楚意依然能感受到來自高座之上的兩道鋒利目光正於自己周身的上上下下剜剮著。除了臨時編起來的長辮有些毛,傷口包紮得有些潦草,她確實找不出心虛怯懦的地方。
終於,秦王像是放棄了對她的審視,轉目向胡亥,“你的馬丟了。”
“方才有人來回過了。”胡亥淡靜答。
秦王不緊不慢地,“這不是你第一次丟馬了。”
胡亥答得巧妙,“看來,它並不喜歡這裏。”
“巴氏生前待你不薄,所以你就要幫她救出困於百戲園的族人。”秦王像是在審問底下的人,又像是在自說自話,“先是漏夜放出殺人豹製造混亂,再是今日的上林宮變,胡亥,你的本事當真不小了。”
“我沒做過。”任何解釋詭辯,在此刻還不如這四個字來得斬釘截鐵。
而換來的,是秦王劈頭蓋臉砸過來一堆卷牘。隨侍在側的趙高見秦王動怒,忙諂媚地笑著去說合,“陛下切勿生氣,氣壞了身子就不值當了。不如由臣代替陛下再問一問小公子,興許當真是場誤會也不一定呢?”
秦王默許了。然而趙高話鋒一轉,卻是越過胡亥,直接逼到了楚意麵前,“姑娘服侍胡亥公子多久了?”
“一年不到。”楚意靜觀其變。
趙高又問了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如此資曆在宮中並不算深,據在下所知,姑娘仿佛是江東人士吧?”
楚意篤定地照劉季呂荷給自己編的出身說了。趙高接下來的問題卻直接問到了重點,“既然是江東人,江東曾歸楚,姑娘也應該曉得《山鬼》曲調罷?”
“府令有所不知,《山鬼》屬《九歌》之列,乃是舊楚王室才能傳唱的祭歌,我們這些山民不過會點兒俚語小調就罷了,哪裏有擔心偷學宮廷樂曲。”楚意依然對答如流,說得不盈不虧,妥帖得當。
趙高卻依舊是一副陰晴不定的笑臉,不管是對著他們還是秦王,“陛下,秦宮之內忽聞楚聲,且作亂者不在少數,卻來去無影無蹤,想來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臣不敢斷定此事與光明台並無牽連,但同樣不能斷言是光明台所為。不如將宮中祖籍故裏為荊楚的人尋來,逐個盤問。”
“不必了。”秦王咬著牙揮了揮手,幽幽瞪了趙高一眼,“朕將遣趙佗、任囂二將揮師百越,為穩軍心,當務之急,是將此事封鎖,扼製所謂赤帝罰秦的風言風語,不可再大興牢獄,待平定百越,秋後算賬也不遲。”
恨言至此,仿若他誠然已將這出鬧劇暫且擱置,隨即連趙高一並被請出了宣室殿。楚意隱隱從他的口吻中聽出幾分言外的維護之意,這種一閃而過的大膽假設她曾在腦海中做過很多個,但多數都會被現實邏輯推翻遺忘,這廂也是轉瞬拋到腦後去了。
“公子留步。”下了宣室殿前的石階,趙高從後叫住了胡亥,“臣奉陛下之命,教授公子書法與刑案之法四年有餘,還請看在師生一場的份上,莫要怪罪臣這兩次的多有冒犯。”
“有話直說。”胡亥懶得與他兜圈子。
趙高直起腰背,目光如秋潭沉靜卻暗含危芒,低聲道,“公子,陛下年歲漸長,愈發唯我獨尊,置忠言逆耳於不顧,公子也看到了,在陛下麵前還能說上兩句話的,除了李丞相,蒙恬將軍兄弟二人,便隻有臣一人爾爾。臣鬥膽,自以為與公子師生一場,本不該如此針鋒相對,公子明慧能識大體,應該能明了臣之苦心罷?”
胡亥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這席看似發自肺腑的話,輕描淡寫地撇清,“本公子愚鈍,隻看出了趙府令對陛下一片忠心,屢屢針對不過公事公辦。正是所謂忠君之大義,愛國之大公。”
可趙高卻仍在自顧自地說著,“公子已滿二八,卻未定姻親。臣有一小女名荇,年虛十五,若公子不嫌,臣可許小女入光明台侍奉。臣與公子有姻親之盟,臣之耳目勢必順服公子,為公子分憂。”
“啊呀呀,府令此言,往小裏說是趨炎附勢,往大裏說呀,”楚意故作驚訝地嬉笑兩聲,餘光見胡亥未有阻攔之意,便放心大膽地往下說,“可就是背主叛國的大罪了啊,這與您的君子之道可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了。”
這樣一頂帽子扣下去,就算是他臉皮厚比城牆的趙高也要變一變臉色。胡亥也不與他多費口舌之機,“本公子不喜人多,不必府令忍痛割愛了。”
“公子……”趙高還欲再做爭取,胡亥卻轉身快走幾步,不願與他繼續糾纏。
身歸內宮甬道,空寂的謐靜惹得楚意心頭發癢,慢慢走了幾步,才從上午那淋漓一戰中回魂。趁四下無人,她輕聲與胡話說起,“趙府令那一番的用意,不過是想要敲打公子,他已摸清您與陛下勢如水火的現況,而您的生死榮辱隻在他一人唇齒間。公子,不如幹脆給他個教訓,讓他知道知道舌頭長出來不是這般玩弄要挾別人的。”
“他不配。”胡亥負手向背,不慎扯到了肩胛上的傷處,叫楚意捕捉到了一瞬吃痛的蹙眉。
楚意知他要強,便是曾經月月剜臂取血那樣的傷亦是不肯為外人道,更別提如此小病小痛。她眼波暗暗一轉,發現離太醫署不遠,隧朝他眨一眨眼,“還請公子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話音剛落,不等他回應,她便已經盈盈幾步移往太醫署。趁著小滿大祭,除了當值的醫官守在堂前,其他人都躲到了別處偷閑犯懶。唯剩下靜說和個老實巴交的宦官還兢兢業業地守在後院翻曬草藥。麟角就乖乖跟在她腳邊,晃著小尾巴上躥下跳,精神極好。
“麟角。”楚意邊喚邊俯身張開雙臂,等著小家夥自己興高采烈地撲進懷裏,它的舌頭歡快興奮地舔著她的臉頰,那份濕漉漉的溫熱這才叫她驚覺,自己到底是又從鬼門關裏走回來了。
“祭典結束了麽?”靜說淺淡地笑著瞧她和麟角胡鬧。
楚意忙不迭地點頭,“結束了結束了。還要多謝你肯照顧這個小調皮鬼了,我送去太官署時,夏庖人還嫌它鬧騰,死活不肯留下呢。”
“誰叫這小家夥之前受困春深台呢,夏庖人膽子小,定是怕又惹火燒身。”靜說隨口和她調笑,騰出手摸了摸麟角毛茸茸的小腦袋,“夏庖人純粹是多心,赤帝大祭春深台再不知輕重,也不敢於今日為一條小狗造次吧。”
“就是就是。”楚意笑著附和,趁他人不注意,悄悄湊到她耳邊,“有沒有些跌打腫痛的藥酒,膏貼也成,我家公子……回來時跌了一跤,扭了腳腕又逞強不肯叫崔太醫去看。我也是剛溜過來,替他尋些回去擦擦。”
靜說隨即會意,輕點了個頭便無聲走進了藥房裏去,不多時便把楚意要的東西裹在了一個小包袱裏,嘴上圓滑道,“這些是麟角能吃的肉幹兒碎骨頭,我今晨看它吃得高興,應是喜歡的,你便再封回去一些罷。”
楚意假意嗔笑地接過去,點了點麟角的鼻子,“你看,多給你靜說阿姊添麻煩,若不好好謝謝人家,以後再不帶你來玩了。”
懵懂如小獸,麟角並不懂這些人在說甚麽,憨憨地吐了吐舌頭。楚意抱穩它與靜說道別,便急忙從太醫署出去,與胡亥匯合。
誰想麟角還未見清胡亥眉眼,便迫不及待地從楚意臂彎裏跳下去,蹭蹭幾下蹭到了胡亥麵前,用同樣歡快愜意的姿勢撲進了胡亥懷中。
低眉抱犬時,正好有陽光從他發旋上晃過去,楚意在一片光暈間仿佛看見了從未在他唇角看見過的淡淡笑意。
在刹那的驚羨後,楚意冷不丁想起了被自己忽視的一個細節。
春深台和光明台當日爭搶麟角之事,並非鬧得滿宮皆知,反而是張盈為了顏麵,花了大力氣堵住了後宮悠悠之口。
那麽,深坐太醫署而遠離內宮的靜說,又是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