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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山鬼(三)

  從這一天起,相較直截的熱血腥氣,幹草綢緞化為灰燼的嗆人氣味兒更能讓楚意對這一天記憶猶新。嫋嫋青煙好似戰地烽火,直攀九萬裏長空。


  比事先約定好的時間足足遲了一刻鍾,她還未曾等到前來向她報平安的人。馬廄裏其它的馬都有些躁動,一聲聲不耐煩或疑惑的嘶鳴似是在催促著她前去打探打探。


  外界尚不知是甚麽情勢,可恨她竟連半點花拳繡腿也不懂,胡亥之所以將她最終安排於離百戲園最遠的馬廄中等人接應,也正是因此。她來回踱步於庭前,躊躇再三,眼看那些馬匹越發狂躁不安,她心裏就越發沒底。


  當麟趾也緊張地退了退步子時,楚意終於不願再坐以待斃,握緊了胡亥留給她防身用的一柄短劍,毅然躍上麟趾寬闊的後背,韁繩在手中纏了纏,揚鞭縱麟趾幾步踏出馬廄的門。


  馬蹄颯颯,逆著零零散散奔逃著的人群,自躍上馬背的那一刻起,主宰她思緒的,便不再是冷靜與理智,而是一腔翻湧的熱血,燙卻了她的後怕與懦弱,唯有無畏,陪伴她馳騁在這場宮變中。


  麟趾載著她衝向定好的東門,從那兒可繞山中小道一路奔驪山而去。可未至東門,便見四五位蓬頭垢麵者許是掉了隊又不識宮中道路,正赤手空拳與手持兵革的禁軍侍衛死纏搏鬥,縱使他們各個還算懂些拳腳,然寡難敵眾,楚意至時,已落了下風。


  那其中雖為獸臉麵具遮擋,但楚意依舊還能辨出那個曾傲然挺立在台上的女子。


  楚意隻覺頭腦發熱,猛然矮身貼向麟趾的脖頸後,發力緊夾馬肚,手中短劍飛拋出去,“姑娘接劍!”


  那姑娘果真是非同凡響,驚聞此聲,立馬揚手接住楚意拋去的短劍。眨眼間利刃出鞘,如虎添翼,仿佛楚意所借並非區區一把短劍,而是她登臨九霄的萬裏長風。


  “姑娘好身法!”楚意爽利一笑,回眸卻見不遠處的牆樓上一列弓箭手氣勢洶洶地張弓搭箭,已不得拖延,“都跟緊我!”


  一人一馬,與身後眾人穿梭於咻咻箭風中。似是又回到幼年躲避秦軍追殺的那些槍林彈雨的日子裏去,稍有一絲鬆懈,便是身首異處,屍骨無存。


  那短劍姑娘似是深念楚意仗義援手,一直竭力奔跑在麟趾左右,為她擋不長眼的飛箭。


  耳邊鐵器相撞愈近,再轉過一個彎,東門在望。楚意在紛亂的人群中苦尋胡亥的身影,果見一個身形與他極度相似的人正闖在最前頭,手中如持赤紅血光,等楚意看清,才道是他手中的長劍飲足了血,染指一身。


  漫天箭矢如天羅地網,楚意越發靠近,看著死傷倒地的,不僅有他們要救的人,還有那些因職不得不與他們交戰的烈士們,心中有一瞬不忍。


  廟堂沙場,誰人皆無辜,誰人真無辜?


  楚意無暇去想這種冷眼旁觀的局外人才有時間悲天憫人的問題,麟趾如迅雷疾電,嘶鳴著衝進焦灼的戰局。她緊緊地抱住它的脖子,俯身將手遞給了胡亥,“把手給我!”


  胡亥幾乎沒有任何回頭看她的動作,一手劍刃在衝至眼前的敵人喉嚨前橫劃過去,一手遞向她,借著她不算蠻大的力量,縱起後旋身跳上麟趾的背。為了掩人耳目,他同樣戴著獸臉麵具,寬大的玄色披風與兜帽尚且穩穩地各司其職。


  隻當他的手環過楚意肩臂去牽握韁繩時,方才聽楚意後知後覺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嘶——”原是之前不慎被亂矢擦傷,當時並未察覺罷了。卻又不是要害或重傷,未等胡亥問,她便忙道,“不妨事,我還忍得住。”


  胡亥亦不磨嘰,上身微微向前傾,將她壓在胸膛和手臂的圍牆中,嗓音低磁,“坐穩。”


  話音未落,他拿過馬鞭,抽得麟趾痛紅了眼睛,腳下步伐如逃命般揚風起沙,一兩步就從東門跨了出去。然未等楚意回神,他又收劍入鞘塞進她懷中,翻身下馬。


  隻身返回門外銅獅側,將劍卡進其後控製鐵閘宮門開閉的機關中。


  城牆上還有宮門衛尉見他如此蠻橫,指揮著衛兵操作總閘,以多人蠻力直接碾斷他卡進去的劍身。他當即又將其中一根門閘碗口粗細的鐵鏈扛在肩上,下盤紮穩,使出一招千斤墜,以蠻抗蠻,拚死去組織那扇沉重如山的鐵閘門落下。


  和那扇門比起來,他頎長的身姿看上去是那樣渺小瘦弱。楚意已不知心頭腦海盤旋著的是驚是敬,但聞他平地一聲長久悶在胸口難以發泄出來的嘶吼,震得連同楚意的心都在跟著顫抖。


  那個看上去金貴傲氣的少年,骨子裏的執著強硬竟已到了這個地步。隨即她將胸腔裏激蕩不去的憤慨爆發作一聲振奮人心的呼哮,“所有人,跟我來!”


  他肩背上仿佛背負的不是那扇給他們逃生機會的鐵門,而是對故人的承諾。一個哪怕用盡血汗力氣,也要踐行的承諾。


  幸好他已不再形單影隻,這群為他們拚命救出來的人當中尚有兩三個俠肝義膽之輩。從鬼門關裏搏殺出來,亦沒有為了保命速速隨楚意離開,而是當機立斷,選擇同他一並駐足於此,大臂拽過其它鐵鏈,一言不發地扛負在了自己的肩背上。


  直到最後一個還有力氣爬出來的人振翅而出。那鐵閘門方才轟然落下,連著地麵也跟著打了個冷顫。


  “姑娘,”大約跑出了兩三裏,甩開追兵後,便有胡亥的幫手追上楚意,叫她勒停麟趾,“剩下的,交給我們即可,還請姑娘下馬罷。”


  “這……”楚意不放心地低頭看了看麟趾。


  那廝客氣地扶著楚意從馬上下來,“今日之變,公子提前吩咐過,這匹馬不能再養在上林苑了,得先由我們帶走。難為姑娘獨自在此等待公子,待你們會合毅然會有人接應你們。”


  楚意也不放心就此拋下胡亥,便作禮致謝,“照顧好它。”


  廢話不多說,這人代替楚意上馬,領著眾人繼續向著山林趕路。


  歇斯底裏和寂靜無聲,僅僅相隔不到半刻鍾,日頭剛剛爬上三竿,這是楚意度過的最漫長緊促的一個上午。她藏身在濃盛的灌木間,一麵享受著生死疲勞後的安然靜逸,一麵等著胡亥趕過來。


  當麵帶倦色的少年無聲從她倚靠的望天樹上輕飄飄落下來,撥開大小並不合宜的獸臉麵具時,她先是一驚,後則緩緩鬆了一口氣。


  “結束了麽?”


  “或許。”


  是風動,擾亂誰輕逸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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