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山鬼(二)
春光飛逝,轉眼立夏已過。小滿之期,悄然而至。秦國自認居於水德,並未遵循周禮敬天法祖,而隻奉天帝,故此赤黃青白黑五帝中,隻尊前四位帝神,並不祭祀黑帝。小滿乃是赤帝神農氏誕辰,赤帝主醫農,上至國君,下至黎民,皆不能不引以為重。
《左傳》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此間清晨,便由鄭夫人率領一眾位次不低的妃妾與未出閣的公主於宮中祖堂前吟誦祭歌,公子不問嫡庶長幼,皆要提前沐浴焚香,更衣束發,隨駕共赴渭水向赤帝行禮祭拜。
時辰未到,胡亥的祭服發冠皆已妥當,額前長得遮住半隻眼的劉海許久沒像這般撩起,淩厲的眉眼看上去英姿勃發,精神了不少。
屋室中胭脂嬌柔的香氣混雜進清雅的檀香裏,楚意正對鏡梳妝,她身上穿著鬆青羅裙,散開一頭柔順的及腰青絲,從肩背垂至鋪展開的裙擺,虛掩著她新妝淡抹的冰姿雪容。
麟角已經被她提前托付給了這幾天比較清閑的靜說照看,光明台中沒了它歡鬧活潑的吠聲竟讓她覺得有些不慣。忽然屋外似有騷動,女人尖細的嗓音劃破天際,像針尖般刺進她的耳朵裏。
“外麵是甚麽聲音?”她轉臉無意地望向胡亥,右眼下的那一粒淚痣被她別出心裁地描上一朵綻開的桃花紋樣,眼波流轉間,一半嫵媚,一半脫俗。
可胡亥這樣向來懶得審美評醜之人卻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胡姬。”
屋外女人歇斯底裏的咒罵聲比裂帛碎玉還要刺耳,楚意聽得頭疼而不解,“她這是……”
“每逢今日一貫的鬧劇罷了。”胡亥司空見慣地隨口說著,抬眸見她妝成,又被困於和三千煩惱絲的糾纏中,默默瞧了一會兒,最終無可奈何地從她手中搶過那把楠木梳子,替她細細捋順每一縷微卷的秀發。
當他問自己要發帶攏起發尾時,楚意無比羞赧地啟齒,“其實我比以前已經熟練許多了,這些天的頭發全是我自己辮好的。”
“我趕時間。”胡亥放下梳子,便又先一步出了門。
楚意披了件祭禮儀製的披風,寬大的兜帽掩飾住她為依禮挽起的長發,便緊隨其後走出去。初夏不及盛暑,縱然她捂得嚴嚴實實,也不算悶熱難忍。
從光明台正門出去,是必定要路過東明殿的。他二人一前一後快步出去時,恰巧碰見胡夫人跌跌撞撞地從正殿跑出來。看她神色惶惶,蒼白如紙,楚意猜度著方才的尖叫咒罵聲想必就來自於她了。
“夫人安好……”楚意正要行禮拜見,卻被她猛地推了一把,幸得胡亥眼疾手快地從後穩住,憑她的力道足以讓她摔出幾步遠。
“你是專程來看我笑話的吧,看到我每逢今日都要被逼著穿上仇人的祭服,唱仇人的祭歌,跪仇人的神明,你心裏就會很高興對吧?!滾!快給我滾!”胡夫人尖叫著狠狠瞪著胡亥,那憎惡如仇的眼神比寒冬臘月裏的冰錐子還要冷,她卻還嫌不夠,口中吐出幾個更加不堪而傷人的字眼,“人不人鬼不鬼的野雜種!”
胡亥登時擰緊了眉頭,拽著楚意就走。驟然轉身疾行,楚意根本沒來得及扶穩兜帽,刹那間被風掀翻,更因她出門太急,那半張麵具一時竟然也沒能戴穩而滑落下來。
當她和胡夫人眼神倉惶相撞,她清晰地看見對方臉上一瞬間爬滿了的愕然疑惑。她立馬撿起麵具重新佩上,不敢有半分停留,緊跟著胡亥從東明殿正門出去了。
啟程的號角一聲接一聲遞過來,秦王的儀仗已先行出發,前後三十六乘屬車伴於秦王三架,三公九卿以官階高低,分著褐綠紅三色絹袍祭服,執笏板謙恭隨行。赫赫王旗烏壓壓一路,一眼望過去總尋不到盡頭。沿途有禁軍開道,所到之處百姓以大禮跪接,山呼萬年,一派肅穆。
隨行公子們的車架緊隨秦王儀仗之後,倒也是香車寶馬,仆侍前呼後擁,卻根本不是能與禦駕比肩。以扶蘇的車駕作首,胡亥和子高所乘的車馬則遠遠跟在隊尾。子高瞑目其間,清俊的麵龐罕見的容光煥發,全神貫注地細細分辨著人聲鼎沸中的將將鑾鈴。
“虎豹傾巢,二位,好戲就要開鑼嘍。”他半撩一雙丹鳳美目,望著身側兩張生疏客氣的麵孔似笑非笑地低語。
此時此刻,上林苑中的守衛已經明顯少了半數,楚意懷抱長築,高高盤坐在外牆之上,兜帽掩住她低垂的眉目,隻餘鬢邊幾縷發絲飄然於和風中。她的嗓音清澈,婉轉如水,令聞者皮骨酥軟,如癡如醉。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有小隊侍衛經門而入,見她孤坐高寒,所吟唱的音調非秦之語,又是在這般非比尋常的日子,便都有些茫然無措,不知所以然。
遠處忽有一兩個小卒棄兵沿著甬道奔逃過來,與他們撞了個正著。為首的十夫長見他二人臉色蒼白難看,當即喝道,“你們是誰手底下的,不好好巡邏戒備,反倒亂跑瞎鬧的,是不是想被拉去吃軍棍!”
“不,不,長官……”跑在前麵的這廝喘息間想要解釋,卻在眼神無意掃見牆頭盤坐著的楚意時嚇得屁滾尿流,“不可能,不可能,她方才明明不在這裏的!”
越是沒頭沒尾的話,在此時越顯詭異,眾人被他弄得一頭霧水,那十夫長卻是個火爆脾氣,當即怒吼,“把話說清楚,青天大白的,少在這裏裝神弄鬼!”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楚意帶著幾分笑意,咯咯唱到這一句。落在底下這些人耳中,這樣清脆的笑意更像是譏諷嘲弄。
“山鬼來了,山鬼來了!”跟在後頭的那廝已經嚇得神智混亂,胡言亂語著,“她在東邊殺了好多人,還有西麵、西南,她無處不在,她是赤帝派來懲罰秦國的鬼怪!她會把我們全殺了的!”
“胡說八道!”十夫長被他的懦夫樣子氣得吹胡子瞪眼,轉身下令,“甚麽山鬼水鬼,聽都沒聽說過!大家聽著,立功的時候到了!給我拿下牆頭那個公然擾亂宮禁的女人!”
說罷,他已經從手下人手中奪來一把長槍,毫不遲疑地奮力朝楚意所在的方向擲過去。楚意眼見那長槍攜風飛來,卻躲也不躲,硬生生叫他一下子洞穿胸口,嘴邊的歌聲戛然而止,悶悶地向後倒下去。
眾將士見此紛紛高聲喝彩,“長官好本領!”
然下一刻,繼續有女人的聲音在楚楚吟唱,“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初夏裏的風本是暖烘烘的,可吹在這些人的身上卻是陰惻惻的涼。楚意絕美的臉不動聲色地出現在他們最遙不可及的宮門外,帶著輕蔑而英媚的淺笑,似精靈而又如仙姝,反正不是凡塵俗物。
那裏本該有侍衛當關,卻皆作了她裙下枯骨。
“是她,怎麽是她!”運氣不錯的是,這裏麵竟然有豹禍之夜前去製壓殺人豹的人,曾遙遙見過楚意和胡亥在牆頭奔走,“長官!就是她!就是她放了百戲園的豹子出來吃人的!山鬼!真的有山鬼啊!”
說話間,楚意已經身隱與暗處,任他們後知後覺地追出來,卻全然不見了她的蹤跡。
有所謂山鬼擾亂宮禁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上林苑,留守的侍衛們忙得四腳朝天,於四方周旋應對。可那鬼魅行蹤不定,這會兒在東門行凶,那會兒又坐在北邊歌唱,好似不隻一人。更值赤帝祭禮吉時,派去渭水稟報秦王的小卒們根本不敢打擾,隻能望著台上正以三牲玉璧拜祭赤帝的秦王和公子扶蘇幹著急。
而楚意已悠閑在上林苑的馬廄中,牽著麟趾的韁繩,拿了上好的草料來喂它。任憑外麵風雲變幻,她都仿若渾然不知,輕快隨意地哼著楚地小調。
“姑娘,守衛已悉數調往四門,眼下百戲園防守空虛,公子已隻身前往了。”一個同她同樣裝扮的纖瘦男子從牆頭一躍而入與楚意道,若不細看還真能將他看作女子。
楚意見清來者,忙賠笑執禮,“有勞諸位陪我和我家公子胡鬧這一場,事成之後也請代我和我家公子謝謝你們主上肯點頭借兵之恩。”
“我家主上說過,與……決明子先生有過同門之誼,雖然胡亥公子未曾正經拜過決明子先生為師,但我家主上一直將公子當作師侄看待,師侄難得開口,豈有不應之理?”那人也笑得極盡客氣,將要說的說完便立馬與她告辭。
楚意等他走後,才慢慢從暗處拖出方才在牆頭上替她受了一槍穿心的草人替身,解下包裹在上麵的假發披風。此物是前夜由胡亥親手所紮,由方才與她說話之人親手放在高牆之上,用料皆是牛馬可食的肥草,現下它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自然要物盡其用,為麟趾笑納。
這樣的把戲,楚意幼時就曾在楚宮見過。那時的楚國內憂外患,已然是一副空有其表的中通腐爛景象。而後宮之中依舊內鬥不止,女人們為爭寵奪勢依舊不擇手段,不為國憂。其中一次便有一位美人命人假扮另一位死去媵妾的鬼魂,夜來於宮中作祟,逼得不少心裏有鬼的人說漏了不少不堪入耳的惡事。
楚國篤信巫術,此事也是被國巫和當時楚國左徒景虞,也便是楚意的父親撞破,那個裝神弄鬼的美人最終被處以絞刑,死妝淒涼,令人唏噓不已。
楚意此番不過如法炮製,以八位來自武林神秘殺手組織的拔尖高手為伶,在上林苑這片開闊明亮的舞台上一手導演了這場山鬼罰秦的戲碼。
火在她腳邊點燃了那些披裹住草人的道具,她妝色依舊清豔絕倫,火光在她瞳孔中熱烈跳動成了一縷青煙。
身側的麟趾酒足飯飽地打了一個響鼻,這場好戲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