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山鬼(一)
清明後十五日,鬥指辰,為穀雨,三月中,前後斷霜斷雪,午時未至,綿綿春雨穿林打葉,將光明台一庭嬌粉氳抹一嫋淡煙。
靜說早早從太醫署封了一小甕雨前茶送來,取春梢肥碩嫩芽,茶色澤青黃嫩綠,聞之清香,嚼之微苦中帶清涼,有溫涼去火之效。午後胡亥睡醒,便聞一室茶香怡人,睜眼就見到楚意在搖扇煎茶,麟角像是玩累了,趴在她腿邊悠閑自在地晃著小尾巴閉目養神。
一碗清茶入口,便聽院外有叩門之音,兩聲沉一聲輕,和著雨聲,果見跟在子高身邊的小廝一麵吱呀呀推了院門,一麵為他主子撐著避雨簦,先後走進來。
闊別寒冬良久,子高依舊輕裘裹身,麵色病白。隻是臉上的笑意卻好,恰似臨風玉樹,“民間今日素有走穀雨之俗,年輕人串門省親,結伴出遊。從前鹹陽幹燥,便是穀雨也甚少落雨,誰想今日我才一出門就見了水澤,險些成了落湯雞。”
麟角驚聞生人,似是聞不慣子高身上草藥苦味,不敢上前,隻嗚嗚咬著楚意的裙擺,隨她侍候在胡亥身側。胡亥瞥一眼子高身後的小廝,那人也算乖覺,一聲不吭便先行退出了光明台。
胡亥等人退卻,才沉聲問道,“外麵一切是否妥當?”
“你都叫我拿著你的護心鏡去見城中羽字號的店家了,還能有甚麽不妥當的?”子高自顧自坐到窗邊幾案前,放下話中之物,一麵打量著其上一方殘棋,一麵等楚意奉來茶盞,“光明台裏果然都是好東西,便是今日闔宮皆有的雨前茶也是最好的。”
“你從何處過來?”胡亥揀了身家常藏青銀雲暗紋衣裳穿上,在他對麵坐下,幾案上擺了些春日才有的花糕小食,皆是他最喜歡的清甜。
子高道,“即使父皇冷落了鄭夫人半年之久,可照樣召幸依附她的那些美人媵妾,我難得來宮禁一趟,不去華陽殿拜見可就要落她口舌了。她失寵日久,父皇也以朝政為大一直不再允準扶蘇王兄入宮探望,她門庭冷清,待我也就客氣許多,也請了我半盞溫茶。”
“難道是上次太阿劍之事,陛下在怪罪鄭夫人行事急躁麽?”楚意疑惑不解。
子高通透地淺淺笑了笑,“非也非也,鄭夫人在父皇麵前早就不是年輕時舉案齊眉的玲瓏嬌妻了,紅顏易老,恩寵有一日沒一日的,之前尚有權位子嗣作為她的屏靠,現下父皇連王兄都不許她見,便是把過往沒明示的厭棄徹底翻到了台麵上了。”
胡亥一向極其厭惡這些後宮妯娌間的雞毛蒜皮,“越發比女人還碎嘴了。”這一句便同時堵了楚意的嘴,不許她再往下追問。
雨斷斷續續,白日既末,依舊可見淅瀝銀線穿梭於燈火,落進篆刻吉祥文字的地磚縫隙,與長夜慵懶的影子融為一體。子高和胡亥的棋還不知道何時能夠下完,楚意將長久空置的西閣收拾出來,選了冬日才用的獸皮褥子和棉絨錦被,隔絕濕寒地氣,防著子高這這等體質孱弱的夜來著涼。
春時光明台已經不再專供碳爐取暖,可楚意惦記子高畏寒,還是重新取了碳爐放進西閣,待將屋子裏裏外外暖透了方才作罷。
子高見狀,滿懷謝意地笑,“子高何德何能叫這樣一位養尊處優慣了的女公子為子高上下打點。”
楚意渾然不覺這是奇異之事,平淡微笑著道,“在生死關口徘徊得久了,哪裏還有那些深閨裏的嬌氣矜貴?”
“便是你這樣懂得審時度勢的女子,才應該為人百般嗬護,幺弟,你說是不是?”子高笑得不明所以,眼中隻留幾分楚意未曾捕捉到的曖昧轉向胡亥。
胡亥不動聲色地落下一子,“既如此,就把她送與你府上伺候罷。”
楚意聞言,心中不忿,“公子想將奴婢送人不是一次兩次了。”她嘴角銜著的淡淡笑意,未達眼底,“總不過是把奴婢當做個隨意拾撿丟棄的物件兒啊。”
胡亥冷靜道,“是人還是物件兒,自重即可。”
子高頭一回見他二人這般互不相讓的鬥嘴饒舌,不緊失笑著打了個圓場,“將你們兩個這樣的鋼直脾氣刀子嘴放在一塊,果然是日日好戲開鑼。好了虞姑娘,你不要聽幺弟胡謅,他哪裏真的肯將你這樣優秀的助力拱手相送。”
“其實做物件兒呢,也要看是甚麽物件兒。正如這案幾上的一隻花瓶,公子枕下的一把太阿,皆是物件兒,隻不過一個是中看不中用的易碎擺設,一個則是怒動天下的威道鋒刃。奴婢自知不配與太阿劍相提並論,但也絕不是任人迎來送往的無用擺設。”楚意頭頭是道地說完,便轉身去取牆角的長築來,隨意撥幾個音節逗麟角作耍。
而胡亥那句恨恨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自然也是充耳未聞。
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吹開了未關緊的窗,披著習習涼雨闖進來,楚意起身重新將窗闔上,轉身之際,掃了一眼他們二人的棋盤,奇異之處,卻是胡亥所執黑子分別落於棋盤四角八方,引得子高持白與之糾纏,不知不覺下已使一片新局麵於中央形成,隻要胡亥再落一子,封住最致命的棋眼,便斷送了子高滿盤之氣。
“幺弟這盤棋下得頗費心思。”子高自知已無勝算,默默提子收手,“你可以以數子迷亂四方,聲東擊西,但且不說禁軍中本就藏龍臥虎,上次豹禍不過僥幸取之,因了你們上回那一鬧,父皇即便帶走多數能者伴駕,可不定會留著奇門遁甲在其中防備。”
胡亥淡然抿一口半涼的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又是這樣的賭徒做派。”子高忽而正色,像是情緒翻湧,嗓中咳出幾聲急嗽,“幺弟啊,賭徒和賭客之間的區別在於,賭客適時出手,見好就收,並且內裏一切其實都為其把握。而賭徒,輕浮於表麵,濫賭成性,成癮,最終十賭九輸。”
胡亥不以為然,“既然上了賭桌,賭徒賭客,都不必在乎籌碼,隻論結果。”
少年人的固執己見恰似一把雙刃劍,為自己的輕狂偏執灼傷的同時,也在傷害身邊殷殷關切著他的人。楚意靜默旁觀,心思百轉千回,也未接話圓場,隻若無其事地調整了築弦,竹尺擊弦娓娓唱誦,“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子高也是愛好風雅之人,聽她驟然演奏,也不急著去品其中深意,隻評聲色,“築聲悲亢鏗然,《山鬼》屬楚調之溫雅空靈,不想到了楚意你的手中,不僅相得益彰,還反倒別有一番獨特風韻。”
“秦地近年來多聞《無衣》、《駟驖》,已少有人再鳴《蒹葭》、《小戎》了,更別說我柔婉楚風了,乍然聽聞,難怪驚動了公子的耳朵。”楚意的笑容恬靜鎮定,溫聲道,“不過於秦之腹地深宮得聞楚歌,既然公子都深覺為奇,想必那些庸俗之人恐怕就真的會以為是山鬼親至,人心惶惶了罷?”
“你有把握?”子高饒有興趣地看向她。
楚意笑吟吟將左頰用手蒙住,隻露出完美豔麗的右頰,“還差一張似曾相識的美人麵。”
“想都別想。”胡亥冷不丁厲聲低喝。
“我有十足的把握,上林苑中還有部分人是見過我那張臉的,加上私底下的訛傳,若我再度以此怪力亂神之象現身,必亂人心。”楚意肅然望著胡亥,“我知道公子在憂慮甚麽,可是除了這一招,眼下再難尋其它招數。但請公子放心,我能從那些人眼皮子底下脫身一次,便能有第二次,不必考慮我的安危。”
“你以為此次我還能及時保你麽?”胡亥聲調中帶了幾分急切,神色嚴厲,“那夜之後,置百戲園閘門的牆樓已經重修,封窗鎖門,加以人手嚴守,且不說人手添置了多少,便論唯一的門上那把機關鎖,除我之外,此時再難尋能人破解。到時我亦分身乏術,如何來周全你?”
楚意聽他如此關切之語,溫情幾欲溢於言表,而子高亦同等擔憂,搖頭對她,“以一險換一險,何嚐不是在賭?”
“子高公子一開始便言差了,你我身處賭局,怎麽可能會真有全在掌控之內的事?賭徒和賭客的區別,應該在於,賭徒傾其所有,不惜一切,而賭客懂得用最小的籌碼收獲最大的利益。”楚意決然之意深深刻在眼底,已是不得轉圜,“楚意可在此立狀,倘若行此一步,必定不會令二位公子失望。”
沉默在三人之間暈開,深夜春雨暫歇,隻剩泠泠落落的積露折花墜葉的空淨聲響。不知過去了多久,楚意才聽到胡亥喟然問,“你當然執意如此?”
“楚意說一不二,公子不信麽?”楚意昂首,展現篤定的笑靨。
胡亥無聲地與她對望了一會兒,那兩雙眼眸之間從最初的陌生疏離到此刻相知相攜,確然磕磕絆絆了些,“到時,你在何處,麟趾就在何處。”
那一夜,楚意莫名又夢見了一年前的那個怪夢。佩戴假麵的少年仍舊不發一言,當她想要去伸手揭開那怪少年的麵具時,卻在指尖即將觸及時,眼前立刻又換了一幅光景。
杏色飛紅,玄衣的少年打她身邊跑過。
清冷而生硬的眼神,與方才假麵背後的深邃,奇妙地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