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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生辰(二)

  昆弟和楚意是踩著宮門下鑰的時辰,匆匆回來的。他帶著她在鹹陽城中無拘無束地漫步,並肩坐在渭陽樓的屋頂,眼看西邊演一場聲勢浩大的日落。那橙煙纏裹著那團殘紅沉入山脊,昆弟手中那一壇子火雲燒也泠泠淙淙見底,一城喧囂如夜來春花,合苞眠落於塵埃之中。


  馬脖鈴兒當啷當啷地晃到章城門,楚意與昆弟道別後,便先行登上門道裏的石階。章城門處西北,而光明台在東,楚意數著沿路宮燈慢慢走回去,一共路過三百一十四盞。東明殿睡得一貫很早,這個時辰大門已鎖,獨剩可通往光明台後門的側門還為她留著。


  未點燈的光明台庭院中黑漆漆一片,楚意適才一進門,忽見眼皮子底下一團黑影軟軟從門後滾出來,毛茸茸的,一下子撲到她腳背上,嚇了她一跳,忍不住叫了一聲。


  這一聲驚呼將在屋中的胡亥惹了出來,他方沐浴完畢,散著半幹的長發,麵無表情地倚在墨綠鬆香的門上。楚意就蹲在門口台階下,手中抱著團甚麽正喜出望外地逗弄著。


  “公子你看,這是哪家跑出來的小東西,牙都沒長齊呢。”楚意見了他出來,忙抱著懷裏的小東西往光影裏湊。


  無意間竟撞見了他眼底一瞬莫名的釋然與喜色。人與人朝夕為伴長了,有些事,有些話,到了嘴邊卻都咽了回去,不必問出口。因為往往隻要一個眼神,便能已然得到了答案,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就潛移默化地紮根在了他二人之間。


  那是條小臂長的幼犬,除了左眼周圍有一圈棕黃,通體雪白,隻是沾了太多灰垢,髒兮兮的,令胡亥下意識地躲了躲,嘴上卻不忘叮囑,“抱輕些,它身上還有傷。”


  楚意聞言,低眸翻過小家夥的肚皮和四肢仔細查看,果然有一條又一條半結痂的傷口,她輕輕一碰,還招惹得人家直嚶嚶哼痛。這般傷口,並不像是自己磕著碰著的,她不由心疼地問,“它才多大呀,是誰那麽狠心?公子……”


  胡亥哪裏不懂她的意思,了當道,“好好養著吧。”


  楚意又驚又喜,“當真麽?”胡亥不耐地斜了她一眼,她已經牢牢抱著小家夥,即使他出爾反爾,也不屈服於他的淫威,“它還沒有名字吧,我家中養了隻大胖貓叫軟軟,我阿姊寶貝得不得了,那要不它就叫……硬硬?”


  胡亥聽了她這句玩笑,微微驚目,咬牙恨言,“它叫麟角。”


  “麟之角,振振公族,於嗟麟兮’……”楚意暗暗驚異,卻存了幾分不忍的謹慎,未道破他的用心,“勞公子費神了,麟角,快謝謝公子給你的好名字。”


  麟角像是聽懂了般,機靈地望著胡亥嗚嗚兩聲,十分乖巧可愛。隨後楚意想抱了它去小廚房尋些小狗能吃的碎肉,卻見其中已經擱了小半碗溫牛乳,原是已經有人喂過了。


  楚意便又打來熱水,小心翼翼地幫它洗了個澡,擦幹身子。一個晚上,全為了它忙活個不停,連胡亥都受了冷落。便是夜深入寢,也非要讓它睡到鋪了羊毛地毯的屋室中,深怕它吹了倒春寒的風受凍生病。


  有了麟角,往日安靜沉默的光明台就有了特別的溫存,像是久久不被春天光顧的冬日雪穀迎來了多年以來的第一枝新綠,有勃勃生機終於從冗長的寂寞裏複蘇。


  次日將胡亥從睡夢中喚醒的,便是麟角軟軟的小舌頭。他迷蒙睜眼時,正好瞧見麟角趴在他枕邊歡歡喜喜的舔著他的臉頰。而楚意正坐在不遠處的銅鏡前笨拙地辮她的辮子,晨光熹微,她從鏡中瞧見賴在榻上不肯早起的少年正用手抱起洗得幹淨香軟的小狗,放在胸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過它的頭頂。


  那樣和風細雨的動作,溫柔得一時讓楚意不忍打攪。


  然在宮闈之中,這樣花好人嫻的風景,必定是會有人來殺一殺的。


  午後胡亥午睡醒來,楚意正用和崔太醫討得零星草藥末給麟角療傷,許久不見的張盈便帶著三四個隨從氣勢洶洶地衝進了光明台的院子。跟在最後的一位黃衣小內監手中還牽著一條健壯的大黃狗。


  楚意眼見來者不善,將麟角往懷裏一抱,立於正殿門前低眼睨著台階下的張盈等人,“張七子安好呀,有日子沒見著您了,不知是何事要您這般興師動眾地過來一趟?”她說著請安的客氣話,卻連膝蓋都不願意彎一彎,越發會借著胡亥狐假虎威了。


  張盈像是已不稀罕拘著這些小節與她為難,趾高氣揚得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勞駕問一聲你家那位主子在不在,本七子昨個兒丟了條叫楚兒的小狗兒,聽說是被你家主子撿去了。其實一條小土狗罷了,也無甚稀奇,隻是那楚兒是打落地就養在本七子腳邊的,實在舍不得。替本七子去回你家主子,若想養狗,春深台剛得了一窩新崽兒,隻要他肯把楚兒還給本七子,其它的隨他挑就是。”


  楚意聽她一口一個“楚兒”的喚,這才發現自己和麟角一般都是左邊臉頰有塊瑕疵,隨即也能想通它身上的那些傷是為何而來的了。


  楚意正要為此發難,便見胡亥從內室走出來,居高臨下地負手道,“這裏沒有甚麽楚兒,你難道覺得本公子會願意屈尊降貴到你那狗窩裏和你爭搶一條狗麽?”


  “不對!”張盈身邊的如玉率先沉不住氣,硬著頭皮與胡亥對峙,“分明就是昨日奴婢領了楚兒經過光明台門前時,被簷上的公子看見,跳下來硬搶走了楚兒!公子仗勢欺人在先,顛倒黑白在後,春深台雖不比東明殿光明台受陛下看中,但我家七子好歹也是公子的庶母,天下間竟有兒子欺負母親的道理麽?”


  楚意暗暗冷笑,多日不見這如玉的口齒倒是進益不少。大致聽了個明白後,與胡亥幫腔道,“一條狗罷了,奴婢還當是張七子丟了陛下的公子公主呢,將張七子急得親自上門來迎。”


  她這話明擺著是在拿張盈承寵年餘一直無孕笑話,氣得那俏生生的人小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公子胡亥!這畜生可是陛下見過,也喜歡得緊的,你搶了去不怕我去陛下麵前告你一狀麽?!”


  “本公子說了,這裏沒有甚麽楚兒。”胡亥冷然揚起下巴,狠狠剜了一眼階下眾人,“你若覺得有,大可在此喚三聲,看誰應你。”


  楚意聞言,順著他的意思將麟角放在了地上。張盈騎虎難下,隻得叫如玉上前對著麟角喚了幾聲楚兒,小家夥非但不理會,反而似是受到了極大的恐嚇,嚇得直躲到楚意裙擺後麵瑟瑟發抖。楚意緊隨其後地彎腰伸手過去,輕輕喚了聲麟角,它便立馬跳進她掌心,縮在她懷裏不肯露頭出去了。


  “畜生雖是畜生,哪怕看不懂人心善惡,是非黑白,但最起碼是能分清誰對它們好,誰對它們不好的。”楚意一麵順著麟角的毛安撫它,一麵幽幽轉動點漆般的眼珠,“還有,指桑罵槐的把戲玩不好就是弄巧成拙了,張七子可不要為了芝麻,丟了冬瓜。與其為了條小狗來光明台找不痛快,還不如多喝兩碗坐胎藥,早日得個正經依靠才是。”


  “等著!你們都給我等著!”張盈氣得渾身亂顫,遙遙一指胡亥,“我這就稟明陛下,看看他為不為我做這個主!”


  她定然不敢為此芝麻大點的小事去打擾秦王,無非是在給自己尋個台階下,而楚意卻偏偏不給,寸步不讓,“奉勸七子一句,眼下大秦出兵百越在即,陛下全心全意都在前朝。加之後宮與上林苑中先後鬧出了兩起烈獸傷人事故,七子本就牽涉其中之一,若再因貓啊狗啊的起是非,陛下是獎是罰,七子是明白人,不用奴婢言明,也應該懂得吧?”


  張盈已經被逼到絕處,毫無還手之力,楚意雖還不知她此來是存心挑事兒還是真的為了將麟角要回去,但已然是又一次大獲全勝地將人趕了出去。


  很久之後,楚意才慢慢知道,原來那日胡亥是無聊在簷上坐著,見到如玉故意帶了麟角來光明台門前打罵,借此想要羞辱楚意。未曾想那時她隨昆弟在外,遲遲未歸,倒是將本就好靜的胡亥惹煩了,飛身下去把麟角抱回了光明台。至於為何會把張盈逼得親自上門搶狗,原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逼著那兩個隨如玉一道的學狗趴在地上,讓如玉聲聲喚著“盈兒”地打罵了他們一頓。


  他這般刁鑽折騰人的樣子,比之晨起的溫和更為罕見,楚意從來都是道聽途說,不能親眼相見。


  “多謝公子了。”眼前的楚意雖知情不多,但還是發自內心地感念他對自己的這點微不足道的維護。


  “我不會再想在後宮女人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裏費神。”胡亥道。


  等他進屋後,她為麟角塗好藥,就放了它自己在院落裏撒歡玩耍。她自己則開始細細推演時日,那一出夜豹大鬧上林苑唱罷多時,卻不過是一個楔子,拋磚引玉之用。而下一場由他們謀劃許久的大戲,也在這漸漸回暖的春光中緩緩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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