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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生辰(一)

  楚意的生辰就在父母忌日後不久,雖是個令人記憶猶新的日子,但傷心總是大於歡喜,自己並未留意。這也是她第一次沒有家人陪伴的生辰,就連自己也是在伺候胡亥用早膳,看見那碗添了雞蛋的麵湯,才後知後覺地想起。


  冬末春初,是少年人最愛犯懶的時節。胡亥一大早起來便在鬧脾氣,非要推脫了那碗麵湯不肯吃,楚意好心勸了幾句,反而被一眼瞪了回來,“你覺得好,那就由你來吃。”


  如此一激,楚意兀生一股強勁兒,“吃就吃。”劈手把碗奪過來,刻意吃得唏哩呼嚕響,連半滴湯都不剩下。收拾食盒時,忽見夾層中似有異物,抽出一看原是一張碎帛。


  楚意細讀上麵的小字,喜道,“那日我去拜托馮中官遣人探路,馮中官果然辦事利落,公子你瞧,沿途並無村落人家,就是小一段的荊棘叢馮中官的人也悉數除盡了。且車馬不通,隻要到時大家輕裝簡行,即使徒步甩開追兵也不算費力。”


  百戲園眾獸被除,至少三個月之內不會再有那般殘酷的群角戲上演,暫保了其中眾人不長不短的安寧。


  然胡亥隻是靜靜地瞧著她,不曾言語,她被他泠泠涼涼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光瞧著我做甚麽,我臉上有東西麽?”


  “……罷了。”胡亥淡淡垂眸,似是欲言又止。


  楚意這一雙眼雖通透,卻唯獨瞧不出他那陰晴不定的心思。窗外新燕入簷,圍繞在磚紅的梁柱左右,嘰嘰喳喳,本是清妙歡脆的春音,卻平白叫楚意覺得無趣而厭悶。


  昆弟來得十分討巧。光明台的門常年緊閉,他便從外牆翻了進來,正好落在在院中給桃樹澆水的楚意身後。她一回身,愕然間,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地傾身來扶,險些就要摔進了腳邊的水桶中去。


  隻見他一身洗得發白的深藍菱紋羅紋短裾,腰係一枚錯金銀雲紋帶鉤,垂貔貅玉墜於側,素簡得連項藉虞子期的用度都在其上許多。即便如此,亦掩不住他豐神俊朗,銀月身姿。


  “我母親昨夜受了風寒,一早便燒糊塗了,吃下藥還未見起色,魘症裏喃喃著想見見你,我便鬥膽溜過來問幺弟借人,不知楚意你是否願成全我母親病中憂思?”他心急如焚地拽起楚意就要走,後者想著病者為大,無空與胡亥請示耽擱,徑直就要跟著去了。


  “慢著,”胡亥幽幽抄手倚在門邊,陰惻惻道,“我沒同意。”


  “公子?”楚意回首,隻覺他今日的眼神總有些說不出的怪異,雖無敵意也不是危險,但還是叫她心裏空落落的,摸不著底,隻能試探性地小心討好,“待陶美人好一些我就回來,順便去太官署讓夏庖人多做一碟豆沙卷可好?”


  胡亥擰眉,似是不喜她這樣哄孩子的腔調,瞪了她半晌,甩下一句“不必了”,就氣哼哼地調頭進屋。


  “那就多謝幺弟體諒了。”昆弟像是當真沒看出他情緒的異樣,大咧咧笑起來,重新握起楚意的手,與她前後從正門無聲地走出去。


  這一趟出去,方向卻是向著宮門而非追月台。楚意見狀忙拉住他,“不是要去看陶美人的麽,公子可別急昏了頭,走錯了路。”


  誰知昆弟狡猾地嘻嘻一笑,“我阿娘好著呢,方才不那麽說,幺弟會輕易放了你跟我出去麽?”他見她還是一臉茫然,便有些瞠目,“瞧你這幅模樣,莫非連自己的生辰都不記得了?”


  楚意心下一驚,歡喜如湖麵漾開的漣漪,一彎彎揉碎了這些日子的提心吊膽。對上昆弟那雙時時含笑的眸子,一向在口齒上占上風的她竟似舌頭打了結,兩靨飛紅,“多,多謝公子掛心了。”


  “這麽久了還和我這般客氣,你若再叫我公子,我可就要生氣了。”昆弟佯怒地撅了噘嘴,模樣頗有幾分長不大的天真。


  左右四下無人,楚意便懷著歡愉滿溢的甜笑,輕輕朝他湊近一步,“那……阿昆,咱們是不是可以出發了?”


  昆弟眼中的笑意更加深濃,出行令牌在她眼前一晃,“走吧。”


  寒冬至開春,不過是點點素銀染上翡綠玉粉。昆弟伴著楚意走馬於融融春色中,微風料峭,他們穿梭過繁華街市,一路向南。那裏是一處人跡罕至的幽穀,穀中似與人世長久斷絕,穀外明明早已回春複蘇,此處仍是霜雪皚皚,銀裝素裹。


  楚意從馬上盈盈落地,布履踩進沙軟送送的積雪中,那被春光照拂過的絲絲暖涼沁入腳心,是她從未感受過的新奇。遠處尚未起新葉的枯枝上還有一根又一根銀條兒垂掛,瞧上去晶瑩剔透,觸手時濕滑冷潤。


  忽然有甚麽“噗”一聲從後砸在她的腰背上,簌簌地散開。她疑惑轉身,卻見不遠處昆弟笑得前仰後合,手中再捏了一團雪球又要朝她丟過來。她天生要強不服輸,哪裏肯呆呆地任憑他打,隨即彎腰揉起一捧如凝沙般的雪回擊過去。


  楚意初嚐這種雪地裏的遊戲,剛開始動作還生疏笨拙,不夠熟練,越往後卻越得要領,追得昆弟無處可逃。他們在那片空蕩蕩的雪穀裏肆意追逐,無所顧忌地撒野狂歡,遍地都是一串又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山穀之間全是少男少女年輕而歡喜的清脆笑語。鬧得累了,便仰身倒進厚厚的積雪裏,如被棉花簇擁包裹,周身都是釋然的柔軟。


  荊楚偏南,冬暖少雨雪,偶爾幾場飄白也不過三四天便化了去。像這般打雪仗,躺雪地,是楚意從前從未經曆過的。經了這一通肆無忌憚地發泄,這些日子壓抑在她心中的陰謀血事得以一掃而光。若說之前的她就像緊繃的弓弦,那昆弟定然便是鬆弛弓箭的手,總是有各種方法替她排憂解難。


  “這兒真好。”楚意發自內心地感歎,長長舒了一口氣,“冬日裏胡亥都是把積雪辟開,隻騰出地方走路練劍,我還從未想過可以這麽玩呢。”


  昆弟捧了一把雪在手中搓揉,“到了冬天就要這麽玩的,隻是幺弟向來不好與人親近,你若能說動他,下次咱們一塊過來,指不定誰比誰玩得瘋。”


  可楚意卻並不認同,用力搖首,“他才不會呢。他呀,小小年紀說話做事卻老氣橫秋的,你猜,要是咱們真拉著他這麽玩,他會怎麽說?”


  “怎麽說?”昆弟好奇地側身過來瞧著她。


  她便坐起身,抄手學著平時胡亥板著臉麵無表情地冷哼一聲,“癡兒之舉,以何故行效?”大約真是朝夕相處久了,胡亥的眼色神情都被她學得惟妙惟肖,將昆弟逗得狂笑不止。


  但凡是說起胡亥,楚意便不自覺地打開了話匣子,與昆弟越發親密多話,“還有還有,若是讓他知道你拿謊話誆他,我還不立即回去,等我真的回去了恐怕要三四天不理人的。不過想要他理人也不難,隻要扣了那隔日獨一份的八寶甜羹不端給他,他定是會忍不住開口來問的。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人,老成內斂,卻唯是放不下那點兒小孩子才愛的甜味兒,你說有趣罷?”


  昆弟的笑容淡淡,安靜地聆聽她繼續說起胡亥和趙荇幼年相遇的那場誤會波折,“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遇見十多歲了還不知花椒曖昧的人,平白累了人家小姑娘這麽多年的相思,我要是那趙家姑娘,此刻定恨不得將他扒皮抽筋,扔到街上,任人踐踏唏噓,才能解氣。”


  “楚意。”這時,昆弟冷不丁鄭重喚她一聲,打斷了她滔滔不絕地敘述,她側眸過去,卻見他神情認真地緩緩從雪地裏爬起來,提著馬鞭遙遙指了指穀口,“你曾經對我許下過一個心願,便是想要我助你回家。今日我將你帶出了宮牆深院,隻要跨上這匹馬,從這個穀口出去一路向東,你便能回到楚地,從此不再是秦宮卑微的內侍,還能做回你的虞家女公子。”


  楚意怔怔瞧著他清雋的側顏,“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這是最好的機會了,你走後我會替你和幺弟解釋。畢竟對幺弟那樣生性涼薄的人來說,你不過一個婢子,和他光明台中一張桌一床被沒有區別,他應該不會在意的。”昆弟從袖袋中取出自己的錢袋子,放在楚意手心,見她猶豫不定,便笑問,“難不成,你對這座森羅宮殿還有甚麽未了的牽掛麽?”


  “不,沒有。”楚意違心地垂眸,她的心和腦海都像被一團亂麻擠滿,渾渾噩噩之間,眼前總是莫名其妙地閃過胡亥的麵孔和身影。


  昆弟半開玩笑道,“連我也沒有?”沒有得到她的回答,他灑脫地伸了個懶腰,“馬我給你留下了,現在,我朝穀外走九十九步,你若在我走完之前追上我,那我就帶你回去。你若沒有,那我就當你能徹底忘卻了秦宮之事,想要乖乖回到家裏去。隻當做了一場夢,從此,好好做你的虞家女公子。”


  楚意聽不懂他此話之意,像是挽留卻又時明顯地勸退。隻是在他一二三四地數著步子時,她紛亂不堪的心有一瞬奇異的安定。


  “阿昆,”她不再有半分猶疑,大聲叫住了他,“我還是得跟你回去。”


  因為她答應過困在那座金絲籠裏的某個人,要幫他做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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