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夜奔(三)
銅門上的刻紋又冷又硬,隔著鬥篷冬襖,硌得楚意後背生疼。鬧出這般風浪,上林苑的衛兵恐怕已離百戲園不遠,她若再不及時離開,恐怕就要功虧一簣。怎奈門外那頭獵豹進得正香,倘若她此時走出去,難保不會成為它的加餐。
就在楚意進退兩難時,黑暗中忽然伸來一隻微暖的手,未等她回過神就將她一把從門中拉了出去。她定睛一瞧,果然是身著夜行衣的胡亥。
就在眼神交匯的一瞬,尚在撕咬食物的殺人豹耳朵一動,循風聲凶狠地一眼瞪過來。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畜生已然拋下了嘴邊的食物,狂嘯著奔襲過來。楚意頭皮一麻,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它牙縫間血絲肉沫,然而他們的背後卻是隻有一扇出路的百戲園。
難得胡亥臨危不亂,即刻攔腰將楚意抗在肩頭,下盤一穩,飛身而起,一腳踏在那衝過來的畜生頭頂,借力施展輕功,攀上一側宮牆麵上垂下的爬山虎,三步並作兩步,一陣天旋地轉間,已帶著楚意蹬上了牆頭。
站穩後,他便將她放了下來,胸口深淺起伏著,卻若無其事地俯瞰牆下如火龍般遊弋而來的衛隊,“敢走麽?”
數丈高牆,行差踏錯一步,跌下去即便不會粉身碎骨,也定會被趕來的守衛抓住。夜風獵獵,那一刻,從前屬於下相小虞爺的那幾分張狂在她眉梢飛揚生媚,“有何不敢?”
他們玩命地奔跑在不勝孤寒的宮牆上,像是在追逐著天邊那輪泠然圓碩的月亮。衛兵和猛獸在腳下糾纏著,那樣一頭長期在腥風血雨裏求生的獵豹,在生命的最後爆發出了極限之外的戰鬥力,為了曇花一現的自由,滿懷一腔孤勇而竭力以戰。
一聲聲呼嘯在銅牆鐵壁內的獸鳴,哀烈而悲壯。
胡亥的馬起初便被他從馬場牽來的安排在牆外甬道拐角的暗處等候,通體黑亮的家夥名喚麟趾,那是不久前秦將蒙恬偶然在匈奴人手中贏來一匹汗血寶馬,與他胯下正好雄雌成雙,於塞北孕成下崽,馴化後便被貢回了鹹陽,從此成了秦王贈予胡亥粉飾太平的賞賜中平平無奇的一例。
然牆內已人仰馬翻,獸聲如雷,這廝卻充耳不聞,出奇的鎮靜,但要聽胡亥口哨一響,它便振奮精神,揚蹄而出,穩穩接住從牆上飛身而下的胡亥。
胡亥牽住韁繩,旋即回首向尚在牆頭的楚意伸出了手,月影婆娑下,麵對他泠泠厲然的眼波,她沒有半分猶豫,便從那高牆之上一躍而下,攜風墜入他臂彎之中,胸膛之前。
直到落穩,她才來得及後怕。她設想過自己在這座冷漠的王城裏找一個會以性命相托之人,傾盡信任與他相對。
可她從沒料到,有朝一日,這個人竟會是胡亥。
馬蹄踏在整齊平坦的青磚上,更像是踏在了楚意心口那麵狼皮大鼓上,隆隆冬冬。她偷偷仰麵望了一眼胡亥,那個目不斜視的少年淡靜俊逸的麵孔像是尊泥像,古井無波。可楚意分明地聽到了他胸膛裏正澎湃跳動的聲音,在與她心口的鼓聲互相唱和。
胡亥駕麟趾回到西安門前不遠處,便與楚意一塊下馬步行。這廝果然是千載難逢的良駒,隻待胡亥一聲口令,便自行向上林苑小跑回去,便是遇了人也隻道是它自己趁此間大亂,脫韁跑離馬廄爾爾。
楚意不禁稱奇喃喃,“這究竟是馬還是人?”
胡亥並未作答,而是領著她重新從本該已經下鑰的西安門的門縫裏溜了進去。他考慮得確實比她周全些,提前買通了今夜西安門的門衛,留下這條小縫,供他們全身而退。
這一夜的波瀾壯闊,也終是在楚意洗盡鉛華,散開微亂的發髻時落下帷幕。她心頭似仍有熱血沸騰不止,一時還忘不了那幾個貪財好色的無辜守衛慘死獸口的下場。
銅黃的鏡麵裏,是她麵目全非的臉,低首看著這雙從袖中伸出來的手,雖仍是素淨無瑕,白裏透紅,脈脈掌紋延展,然而卻染滿了鮮血和殺戾。
“你在怕?”同樣的問題,楚意記得他問過一遍。
這一回,她隻是疲倦地搖了搖頭。
可此夜,注定難眠。她在鏡前孤坐至破曉天明,等到第一縷光暖照在身上時,才覺得鬆了口氣。
長行黑暗的人,對光總是會有偏執的依賴。
早朝一下,上林苑猛獸出籠,傷人而食之事便已在後宮之中傳開了。年內先是惡犬再是猛獸,闔宮上下一片人心惶惶,更有關於百戲園內幕的傳言開始流向民間。流言蜚語在市井間愈演愈烈,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私底下人們都在說秦王無道,好觀人獸廝鬥使天不滿,降下天雷劈開了困獸之籠,縱其行凶,以示警告。
秦王聞之震怒不已,令趙高著手徹查在背後引導輿論之人,以及那夜放野獸惑亂上林苑的元凶。為平民怨,以蒙毅扶蘇為首的公卿大臣聯名上奏,懇請秦王關閉百戲園,將其中鬥獸悉數處死。
加之秦王大多心血都用在了年後再征百越一事上,全然不想被此等不大不小的瑣事牽絆,為圖省事,便依言下詔畢園。
而這廂趙高接令後,憑他雷霆手段,三天之內迅速地揪出了在市井中傳謠胡說的那幾個潑皮無賴,便和那些要被處死的鬥獸們一塊上了刑場。而他如何查訪,都未曾料到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此刻坐在他對麵與他胡亂撥弄棋子的紈絝學生。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便是深冬。屋外天寒地凍,積雪已經能夠沒到人的膝蓋,再過兩日便是虞氏夫婦的忌日。楚意也跟著魂飛天外,就總是有些心不在焉,三度忘了為趙高添茶。
“豹禍之夜,有人曾瞧見過穿著宮中規製鬥篷的宮女去過百戲園門口。臣查閱了宮中進出的記檔,闔宮卻並沒有人在那夜去過上林苑。”趙高意味不明地瞟了楚意一眼,見她又神飛天外,才刻意咳嗽了幾聲,“不過還有一處,是從來沒有記檔的。”
胡亥聞言,冷嗤一聲,“光明台左右就她一個人,她那夜在哪我最清楚。”
“那麽請問公子,那夜,您,在哪?”趙高目光犀利無比,嘴角卻仍然是諂媚的笑,“追過去除獸的守衛都看到了,那夜有一男一女從高牆上溜走。還有,為何好巧不巧,唯獨是您的愛駒在此間跑了出來?”
楚意回神過來時,剛好聽到這一句,見胡亥雙眉緊蹙不願理會,隨即在側蔑笑一聲,“趙府令斷案未免太兒戲了些,宮中之牆有數丈之高,奴婢不識武藝,怎能輕易攀爬上去?的確,光明台地窄人稀,未置出入記檔,然我家公子千金之軀又怎會做出漏夜上牆這等有辱身份的盜賊行徑?”
趙高聽罷,認真地點了點頭,對著胡亥咂舌道,“公子聰慧,連帶著身邊的奴婢也是這般牙尖嘴利。不過既然公子做不出這般行徑,那你這奴婢呢?咱們還是回歸上一個問題,為何公子的愛駒在那一夜會莫名跑出來了呢?”
“奴婢……”楚意被問得全身一凜,卻也沒露了心虛之態,“奴婢有公子作證,當夜身在光明台,並未出門。更何況,奴婢隻是微末賤婢,不通馬術,如何能夠驅策公子愛駒呢?”
趙高故弄玄虛地摸了摸唇上胡須,“一查便知。”隻見他揚手擊掌,簷下待命的幾個太監便衝進了楚意並不常住的小屋裏,上上下下,翻箱倒櫃,如同抄家一般。
楚意和胡亥依舊鎮定如常,直到其中一個太監捧來了那夜楚意穿過的鬥篷進到正殿時,她心中方才一緊,“這鬥篷宮中同奴婢一般品階的女侍皆有一件,趙府令憑甚麽就此認定是奴婢而非她人?”
趙高不緊不慢地瞧了她一眼,像是早早篤定般,“據那夜見過疑犯的證人所言,前往百戲園的女子生了張極美的麵孔,較宮中那幾位貌美的夫人還要傾城絕豔。聽聞姑娘以貌醜為由,在宮中素以半張麵具掩麵,但其實見過姑娘真容的,想必也沒幾個人吧?究竟是醜是美,姑娘何不揭麵供我等一觀,以證清白?”
“當眾與人難堪,豈是君子應所為?”胡亥不悅地瞪了趙高一眼。
“公子,君子小人之分並不拘泥於微末小節,而在家國大義,大公無私。”趙高謙恭地唱喏一聲,“而今,臣奉陛下之命徹查此事,無所不用其極也要找出真凶,即為忠君之大義,愛國之大公。”
“是麽?”胡亥丟開手中的棋子,看了看楚意,不恭不敬道,“他要看,你就給他看,驚著他了也是他自己的事。”
楚意頓首,與趙高傲然揚眉嬌笑起來,“趙府令,是不是隻要本姑娘摘下麵具,便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等趙高點點頭,她便又道,“那還請趙府令命人端盆水上來,免得到時又有人要誣賴本姑娘是刻意描畫扮醜。”
趙高見她成竹在胸,麵上也露了遲疑,然而胡亥和楚意都並不打算給他尋個台階下,就此糊弄過去,非要讓他硬著頭皮命人端上來了一盆清水。
楚意早就不畏懼別人會因她的容貌而非議於她,當眾從容地摘下左頰上的半張麵具,並以清水潔麵。當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那塊黑斑也仿佛是在嘲笑趙高那點可笑的篤定,一時竟是騎虎難下。
胡亥見他似還要強辯,不耐地揮手掀了麵前的棋盤,“不滿意麽?”
棋子當啷啷灑了一地,楚意也隻是在旁慢悠悠地重新將麵具戴好,並未打算去收拾。隻等趙高傳了身邊的人上前來拾撿,他自己嘴上也故作誠懇地與楚意賠不是,“是臣冒犯,還請姑娘和公子不要介懷。”
“滾出去。”胡亥漠然道,於此人,就像對著陛下,口中雖然稱聲老師,卻從未將其放在眼裏。
然而趙高確實有些手段,能在短短幾日就將楚意和他埋在民間挑撥輿論的人一網打盡,但此人在朝中一貫善於阿諛奉承,是個兩麵三刀的做派,狹隘而陰險,一向不為胡亥所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