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夜奔(二)
傍晚,胡亥依舊咳嗽不止,他嘴上不說,但從早到晚都以手半撐著腦袋,楚意看得出來,他還是病得昏昏沉沉的。
“不如等公子身子再好些罷。”她坐於銅鏡前梳妝,鏡下的胭脂有半數都是問靜說借來的,發髻更是早晨靜說離開前,請她幫忙梳好的。
胡亥沒有回話,隻盤坐在屏風後,閉目養神。通體漆黑的夜行衣已穿在身上,遮垂於眼的斜發也盡數撩起來。在楚意傾身瞧他時,他的手正規律地敲打著膝蓋上的劍鞘。
這樣無言的回應,也是在楚意意料之中的。桃豔的胭脂描在她眼角,如三月春色嬌嬈,與長眉入鬢,襯得頰上那點淚痣三分英氣三分嫵媚。她滿意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不覺可笑,好不容易如此用心妝飾一回,卻是為了一場算計。
屋外雪止天仍寒,楚意拜別胡亥,戴起了鬥篷的風帽,低調地行走在從宮中去往上林苑的路上。她心裏大約拿捏好了時間,去到上林苑時正好天黑。
墨藍色的天空中雲霧散開,預示著第二天又會是個無雪無雨的好天氣。霽月明朗,泠泠月光映得路邊積雪微亮,她沿路伸出僵冷的手,摘下欲蓋彌彰的麵具藏於袖中,低頭趕路。
隻待走近百戲園門口,才摘帽仰首,步步含笑,惹得剛剛上夜的幾個年輕小侍衛都有些看呆。笑靨和眼淚,素來是女人獨一無二的武器,蝕骨銷魂。
朔風吹鼓她的鬥篷袍袖,她趁機故作受寒,柔柔抱緊手臂,“幾位大哥,我家主子前些時候來園中遊戲時不慎丟了件打緊的首飾,今日想起來遣我來尋,不知幾位大哥可否行個方便,放我進去?”
終究是從千軍萬馬中挑選出來的良品兒郎,不會輕易為色所迷。聽了楚意的求告,方寸雖亂卻不傷大雅,“入夜之後便閉園了,姑娘若要找等明個兒天亮了再來罷,或是說清了是何物,我們代姑娘尋找。”
“我家主子脾氣不好,本就不大喜歡我這樣無依無靠又笨嘴拙舌的人,此番將我趕出來尋,若是空手而歸,誰知道是怎樣一頓好打。”她佯裝委屈地別過臉去,似泣似涕,“幾位大哥放心,我隻要找到了東西便出來。你們要是為難,不如同我一道進去,也好幫著一塊找找。”
“這……”那領班人看著楚意身形單薄,言辭嬌柔,心生憐憫,卻又受著軍命禁錮,躊躇一番終是為她所打動,“好吧,你,你們幾個隨這位姑娘進去,找到東西即刻送人出來。”
楚意聞言,連忙欣喜地拱手相謝,並從腰帶間摸出幾粒金銖,一一交付這些人手中。見了真金白銀,他們便更好說話,還特地命人去到牆樓上為她喊人開門閘。
她這廂一切順利,暢通無阻地進了百戲園的宴廳。不經意回首時,胡亥已經單槍匹馬踏上牆頭。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輕捷靈敏地跳躍著,非仙非神,反而如鬼魅,為喋血而來。
沿著壁下陰影,胡亥小心翼翼地飛身爬上有著百戲園所有門閘的牆樓。夜裏守在那裏的守衛屈指可數,他們也想不到會有人漏夜偷襲,在幫楚意開了宴廳之門後,便又倚在牆邊打盹兒。
胡亥手狠劍快,根本不給他們反應的機會,一連三劍橫掃直劈,行雲流水間皆是一招製敵的致命招數。有人後知後覺,即刻拔刀衝來,卻被胡亥輕鬆閃過,反手蠻橫地掐住那廝後頸,手腕一轉,咯啦一聲,直接擰斷其頸。
剩下的零星幾人見他強悍,根本不敢正麵攻擊,慌慌張張連呼救都忘了,一心想著去吹響警示的號角。胡亥哪裏肯給他們這樣的機會,揚臂飛劍,淩厲的劍身無情貫穿了跑得最遠的人的太陽穴,腦漿和著鮮血淋漓滿地,他卻視若無睹,快步拔劍直出,解決了最後一個死前嚇得兩股戰戰的家夥。
此時風送雲來,冷月躲進去,聽不見牆樓上半點響動。胡亥的劍鋒還在滴血,裹挾了渾身卸不掉的殺氣,冷眼掃過去,目光觸及有獸字標記的巨大門閘,沒有一絲遲疑和多想地扳了下去。
齒輪和鏈條轉動摩擦的鈍重之音無法傳進四麵銅牆鐵壁的百戲園,守衛在門口的侍衛前前後後都被楚意騙了進來,一起尋找莫須有的遺失之物。因是違規而入,眾人皆不敢點燈,黑燈瞎火地亂摸,半點進展都沒有。
獸門中撲麵而來的惡臭夾雜了糞便和腐肉之氣,熏得胡亥差點站不住腳。他本就尚被風寒糾纏,方才一番打鬥放在尋常平平無奇,此時卻耗了他不少氣力。他不知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一門心思想著速戰速決。
光亮透過敞開的門照進獸牢中,那幾頭酣夢中的虎豹被吵醒後,喉嚨中紛紛含混著不悅的牢騷。胡亥也沒有認真擇選,隻隨意揮劍斬開離門最近的那頭獵豹脖子上粗重的鐵鏈,便及時退出凶險範圍,幾個縱躍攀上高高的城牆去。
彼時楚意也掐準了時辰,料著他那頭已然告捷,便趁人不注意,從袖中丟出一枚金鑲玉手鐲,假意讓在她不遠處的人撿到,“姑娘,你看是不是這個?”
楚意佯作驚喜,“呀,就是這個,多謝幾位仗義出手,大恩大德隻待來日報還。”
就在此時,獸門中的虎豹見自己的夥伴得以掙脫了鎖鏈出逃,紛紛不平地嚷吼起來,大型野獸的咆哮聲震得地麵隆隆發顫,注定了上林苑這一夜的雞犬不寧。一眾守衛在園中聞聲,嚇得臉色皆白,急忙丟下楚意跑出去查看情況。
那頭身形矯健的獵豹目放凶光,正在百戲園外的空地上踱步,像是多日不曾飽餐,它身形有些消瘦。嗅到一絲人味兒,警覺回首瞪大了那雙凶厲的獸瞳,盯著從百戲園中衝出來四五個守衛,像是看到了原野上待宰的羔羊幼鹿,急不可耐地張開它的血盆大口,露出滿嘴帶著腥氣的獠牙。
楚意從前隨項籍遊獵時,便聽他們說過,人肉較其他動物的味道更見鮮美,一旦嚐過人肉味的動物就必須殺死,否則當它們得知人既好吃又弱小時,那麽人就會成為它們排在第一位的狩獵目標。像屋外這種在生死間廝鬥的戰獸,比起山林裏的還要凶猛狂野,它們聰明地知道該咬人的哪裏可以使其立刻失去反抗的氣力。
楚意躲在黑暗的室內,半步都不敢挪動,門外已經聽不見野獸的嘶叫和人死前的哀嚎。
隻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骨骼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