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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繪心(二)

  那件照楚意尺寸所裁的墨狐大氅兩日前就送了回來,胡亥不動聲色地賞給了她。然規製大大超出了尋常內侍的裁衣標準,為避宮中口舌,她一直壓在箱底未曾上身。


  即便屋外又鋪天蓋地得下起鵝毛大雪,她臨出門也隻是裹了件鬥篷,連竹簦都不曾拿。


  雨雪霏霏,皓首飛簷,楚意打回廊而過,來到太官署時正巧遇見馮改帶著眾人在宰殺今歲第一頭肥羊羔。


  樂雎心軟,蒙眼背身躲在人群後,“夏庖人,好了沒有呀?”


  人群裏熱熱鬧鬧,將她細微的聲語一概而過。楚意偷偷摸到她跟前,“樂雎!”


  “哎呀!”突然的一聲,果然把人嚇得不輕,扶著胸脯又氣又樂,哭笑不得地嗔怪道,“楚意,大清早不在光明台好好當差,巴巴地過來就是為了這樣戲弄我啊?”


  楚意亦笑起來,“我來問問羊肉湯鍋何時好。”


  “這才甚麽時辰,連早膳都才剛剛傳至各宮。你瞧你,兩隻眼睛底下全是烏青,怎麽,夜裏胡亥公子還不讓你睡覺不成?”樂雎熱絡地挽過楚意,替她撣掉身上的落雪,“你看看你,不拿竹簦也不知披件蓑衣,就不怕寒氣侵入骨血,到老了有你疼的。”


  “跟著夏庖人日子久了,竟也變得這般婆媽囉嗦。”楚意握了握樂雎的手,拉著她就要上前去找正執了菜刀放羊血的夏庖人,見她不依,便勸道,“殺豚殺羊,還不是手起刀落,一眨眼的功夫,都這麽大了甚麽沒見過,膽子還這樣小?”


  如此說著,她已經拽著樂雎擠出人堆,竄到了馮改和夏庖人麵前。夏庖人正準備割下剛剛放幹血的羊羔頭顱,抬頭見了楚意,便笑嗬嗬道,“這麽早過來,趕著為公子搶第一口羔子肉呢?”


  “可不是,歲首第一鍋羔子肉,宮中多少人想討這個吉利,我若不早些搶占先機,親眼盯著,誰知道這獨一份的吉利歸了誰?”楚意朝一側同樣笑容滿麵的馮改揖了揖,說完便幫襯著夏庖人樂雎一塊將去了頭的羊羔拖去清洗。


  由此眾人皆其樂融融地散去,重新忙活起了屬於自己的活計。楚意嘴上說著是來盯梢,待羊肉洗淨醃製於甕後,她便和馮改一塊坐到無人的廊下,等著他從小火爐上取下灰陶盉,濾出一方茗香四溢的熱茶。


  “這是巴蜀才有的白葭萌,”馮改徐徐道來,他未入宮前也讀過些書,“昔蜀王封其弟於漢中為苴侯,命邑之為葭萌,葭萌產此茶。當時巴蜀為仇,苴侯不顧手足情誼,轉與巴國交好,蜀王怒之伐苴,苴侯奔走巴國,巴國轉而又向強秦求援。秦惠王借此遣張儀征蜀,蜀國滅於強秦之手,誰知秦國回過頭來,又一並拿下巴、苴二國。這白葭萌便也成了秦國之產。”


  “是啊,巴蜀二國雖小,但勝在地勢險要,有天塹為屏,若結盟聯手,恐怕也不至於這麽快就為秦所破。”楚意亦嘖嘖歎息,“可憐那苴侯,不信自己血脈相連的兄長,偏隨了巴國而去。”


  馮改看得通透,“帝王家,一貫親者相仇,不死不休。”


  “也是。”楚意無奈地頷首,“據史料所載,秦國並吞巴蜀時,蜀地並不太平。惠文王以蜀國公子通國為蜀侯,陳莊為相。陳莊反,弑蜀侯,繼位不久的武烈王派兵鎮壓,之後的兩任蜀侯已皆與秦不睦。直到多年後,秦改蜀國為巴郡蜀郡,設郡守,此地民生才暫得安順。可誰都不知道當年被楚策反的陳莊與蜀侯之子,最終的結局。亂臣賊子,與豬狗何異?”


  馮改聽罷,旋即便意識到她話中深意,麵露惶惶之色,“莫不是你也已經知曉百戲園的秘密了?”


  楚意心痛地點了點頭,雙眼環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從袖中取出一支食指長短的竹筒,趁著斟茶遞向馮改時暗暗放入他手中,低聲密語,“我家公子已在尋機解救百戲園眾人,這是我與公子多日以來找出的一條能從上林苑通往驪山腳下的野路,但我們並未親臨行走,尚不知這條道路是否安全可靠。”


  “雜家明白你的意思,公子身困蕭薔,四處受監,探路之事便請交給雜家罷。”馮改答應得幹脆,一笑曰,“這也算是雜家為夫人為巴氏門人為數不多力所能及之事了。”


  “事關重大,還請馮中官兀自珍重,萬萬謹慎。”楚意鄭重其事道,想了想又將袖中半枚平安扣拿出,交付他手,“如若著實困難,還請總管便以此物召喚宮中尚存不多的巴氏門人,眾人拾柴火焰高,也保險一些。”


  “不不不,”馮改卻連連擺手,不肯收下,“這是夫人托付於你之物,雜家豈能要了去。還請姑娘和公子放心,這件事上馮改一人便能置辦妥當,七日之內必有回音。”楚意還欲再推將與他,皆被他拒絕,“自己收好了,若要再拿出來,休怪雜家翻臉了。”


  楚意見他意決,隻得作罷。二人在廊下又挑揀了些其他的閑話隨意嘮了幾句,楚意也便不再久留,先行打道回府。樂雎見楚意來時鬥篷已濕,非拽著她,不添了蓑衣便不放她走。她無奈之下,便隻能依她所言,鬥篷外再披蓑衣,戴鬥笠,方辭別了太官署眾人。


  大雪如席,簌簌撲在人身上,朔風裹挾了窒息之冷迎麵而來,楚意走得艱辛,便打算找個能遮風避雪的角落先暫避一時,待到雪小些再行回去。她適才轉入牆內,便聽身後有人在高喊她的名字,循聲回首,確遇昆弟腳踏及膝的鹿皮絨靴,手提兩壇好酒,遠遠朝她奔來。


  當時她華陽殿之行鬧得滿宮皆知,險些丟了性命。便是這樣險象環生,生死之間,她也曾小小遺憾那時奮不顧身直闖華陽殿的並非視線中的這個人。可當他真真切切為自己奔來時,到嘴邊的責怪卻轉做一句溫柔地問候,“有日子不見公子了,不知公子尚安否?”


  “一切都好。倒是你,前些時候我在外為我母親求藥,回來後才聽說你在華陽殿受了委屈,我一直記掛在心上,可我母親頭風發作數日,前個兒才好些,我實在不得空去看看你,都不知你還好麽?”他切切說著,見楚意凍得半張臉通紅,便解了身上的貂皮鬥篷攏在她身上。


  “公子萬萬不可。”楚意又驚又羞,連忙推拒,“奴婢一介宮女,卑賤鄙陋,公子這樣不合禮法。何況公子萬金之軀,實在不能為了奴婢委屈自己挨凍。”


  昆弟急道,“甚麽禮法不禮法,非要等到人凍壞了病了不成?我正愁出門時穿多了,你若不肯受,那便是不把我當朋友了。”


  楚意見他表情認真,便隻好乖乖依從,雖是舊衣,但依舊要比楚意身上的鬥篷厚上許多,那上麵還帶著他的體溫和氣味,和他一起湊在楚意眼前,近得連他唇角的胡茬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近得仿若他一低首,就能吻上她沾霜染雪的眉睫。


  “我昨個兒去城中渭陽樓買他們的火雲燒,結果晚了一步,去時當日已售罄,我好說歹說偏生在那兒住了一晚,掌櫃今晨才肯賣我兩壇。”昆弟一麵說一麵為她係好衣帶,笑意從嘴角蔓至眉梢,“冬至喝酒吃羊肉最能暖身,你之後若是無事,便隨我去追月台,先嚐嚐滋味兒。”


  “好。”


  未到此刻,楚意都以為自己不是個輕易就能拐跑的孩子。然每見這廝一回,她便恨不得二話不說隨他而去。這情緣像是早在那夜初見時便深種在她心底,於重逢時深根發芽,在她並未察覺時便在慢慢成長。


  不經意參天而上,不經意開花結果。


  追月台中陶美人還在休息,他們不敢在內室叨擾,昆弟便從庫房挪了一尊紅泥小火爐擱置於外殿,取銅盉方樽,與楚意對坐爐邊,將那兩壇火雲燒倒入銅盉中重新煮沸,再與羊肉飲食。


  從前在家時,不論是父母還是虞子期都從不許她沾酒。幼時不懂事,偷偷隨項藉喝了半壇甜米酒,被抓住後兩個爛醉的孩子就順道一起挨了罰,從此更是三令五申,就連之後宴席,她杯中都會被換作熱湯。


  秦酒素以苦烈聞名天下,她自昆弟手中接過,為逞強而作豪飲,一下子被那辛辣勁兒嗆得咳喘不停,逗得昆弟忍俊不禁,拍腿直笑,“酒可不能這麽喝,容易醉的,得這樣慢慢品,慢慢喝。”


  “是麽?”楚意有模有樣地學著他慢飲一盞,仍覺酒烈而辛,絲毫不知其醇香,心中默默打算隻陪他飲罷一回,從此以後不想沾染。


  誰想三四盞溫酒與混著羊肉下腹,楚意麵上尚有薄醉的紅暈,而昆弟竟還不如初嚐酒味的她,已經癱在一邊,說起了酒後胡話。喃喃起語,一如在父母懷中撒橋的幼稚頑童。她城頭迷蒙望著他,忍不住傻傻笑起來,“等公子以後娶了媳婦兒,如此量淺,怕是新婚那日就會被人灌得不省人事,辜負良宵哩。”


  昆弟亦是喝瘋了,與她說話較尋常的隨意中更夾雜著幾分輕挑,“你怎麽知道,莫不是那時嫁我為妻的,會是你?”


  楚意聞言,還是笑得傻傻的,含了酒意的聲音中有淺淡的酸澀,“公子……說笑了。”


  恍惚間,他們之間所隔仿佛不是一尊火爐,而是秦楚兩國間的山海雲端,羋嬴兩姓。更何況,她的家族還背負著複國之責,興楚之任。


  身以許國,何以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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