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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繪心(一)

  眼前這位趙家姑娘,細細分辨,依稀能從麵容上尋到一兩分她父親的影子。但她大概還是更像她那與楚意並未謀麵的母親,眉眼清靈,那眼角眉梢亦喜亦嗔的稚子嬌憨,在她未開口說話時還是極為討喜的。


  胡亥為她咄咄逼人地追問已然是不大耐煩了,楚意見狀正想上前解圍,便發覺他的手已經不著痕跡地放在了腰間新佩的一尺短劍上。揚眸一看,他眼中確實露了不容察覺的殺意。


  她連忙斜刺入他二人之間,刻意沉了臉色想要嚇退趙荇,“姑娘請自重,我家公子既已說不認得你,那便是不認得。四下裏隻有二位公子和姑娘,我家公子也全無為避嫌做戲的必要。”邊說她邊死死鉗住了胡亥握劍的手,叫他不要輕舉妄動。


  “你說不認得就是不認得了麽?”趙荇不諳胡亥脾性,無法明了她的一番苦心,反而趾高氣揚地瞪著她,“你擋著我做甚麽,我又不是洪水猛獸,難道還會吃了胡亥公子不成?起開起開!”


  被小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無禮頂撞,令楚意忍無可忍,“姑娘非王室宗親,未得陛下手令擅闖上林苑已是重罪,可與行刺謀反者同罪,還請姑娘識趣些,一會兒子要是真的鬧起來,吃虧的未必是奴婢。”


  趙荇尖叫著,“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我阿耶可是中車府令,陛下跟前最得臉的人,我就是真的要死,也會拉上你陪葬!”


  如此厥詞,竟是出自一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豆蔻少女口中,楚意心下一凜。趙荇見說不動她,便強硬地要去拉扯怒意愈發高漲的胡亥,一時沒防範到趙荇這般不走尋常路,被她揚手一推,側身跌下去。


  這一跤正好將她左頰上的麵具跌了下來,露出那半張被黑斑覆蓋的臉,嚇得趙荇失聲驚叫。胡亥對這一驚一乍的混亂局麵徹底失去了耐心,利劍出鞘,攜勁風劈向趙荇。


  “公子不能!”楚意急忙撲過去死死抱住了胡亥的手臂,卸掉緊繃其上的勁力,“趙府令是公子的老師,眼下為這一時之怒殺了他的女兒,前朝一旦知曉,誠然又是一場風波啊!”


  “你懂甚麽?”胡亥狠狠瞪她一眼,見她依舊死抱著自己不撒手,無奈咬牙,“此人若不除,你可知會有多大禍患!”


  子高也咳嗽著道,“楚意,你莫要婦人之仁。誰知道趙家姑娘趴在樹上幾時,咱們方才的話又聽去了多少?”


  楚意哀聲道,“她還小,聽不懂的。她父親並非善茬兒,貿然殺了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更何況鄭夫人那邊,巴之不得等著公子露了錯處自亂陣腳,得不償失呀。”她又扭頭去問趙荇,“趙女公子,您方才可有聽見甚麽麽?”


  “沒有,甚麽都沒有。”趙荇嚇得連連搖頭後退。


  楚意所說聽著是要救趙荇,可字字句句卻全是為了胡亥著想。胡亥也不是蠻不講理之輩,卻尚有難消的火氣,對著趙荇發泄,“還不滾?”


  她何時見過如此疾言厲色的陣仗,連方才上樹折下的梅枝也不敢拿,被嚇得魂飛魄散,噙著淚花,“公子生氣,要趕我走,那便趕罷,看來你是真的不記得那年秋狩之事了。”


  說罷,便轉身跌跌撞撞跑進了漫天風雪中。留下一臉茫然的楚意和胡亥,後者是真的不記得自己何時曾惹了這般叫人頭疼不已的風流債,欠了人家幾裏相思。


  倒是子高忽地恍然大悟地一捶手心,“啊呀,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必然是那年秋狩,就是我用真花椒作玉花椒想誑你出去幫我打兔子那次。你好不容易答應去一次秋狩,卻老窩在帳中不肯出去,我便哄了你。後來你當真打了兔子回來,結果得了一把真花椒,氣得即刻又跑出去了,回來之後我也沒再見到那把花椒。”


  胡亥經他這麽一提,仿佛也慢慢想了起來,“我一拿出去就有人來要,我便給了。”


  楚意一麵撿起假麵戴好,一麵聽他兄弟二人說起胡亥這樣耿直的趣事,憋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大半天的鬱結終於在心底有了化解之兆,“八成便是這位趙女公子了,公子,你學富五車,難道不知道,男子贈女子花椒有何意義麽?”


  胡亥緊抿著嘴不答,仿佛到了眼下亦然一無所知。子高便想湊在他耳邊悄悄告訴他,卻立刻被他躲開,“我不想知道。”言罷,他也快步走開,絲毫不像個腿傷剛好的人。


  冬日天黑得早,待二人在上林苑門口辭別子高,回到光明台時已然入夜。在胡亥去換被雪打濕的衣服時,楚意便先燃起炭火,將手腳烤熱了才肯去換下濕寒的衣服。長辮也全被雪水打濕,等她拆開來慢慢擦幹時,胡亥已經打開了子高送來的箱子,從箱底取出一摞厚厚的羊皮卷。


  羊皮卷大小不一,七零八落的,看起來極其費力,楚意便也在他案邊幫著整理,這樣一通忙活,等他們想起來要吃晚膳時,原本滾燙的羊肉鍋子也已經涼透了。楚意便拿了幾個胡亥愛吃的菜去小廚房裏熱了熱,先將他哄去吃上一些,暖了身子再來。


  她自己餓過了勁,就還在案前忙活著整理那些零零碎碎的卷軸。遇到一處她實在摸不著頭緒的地方,冥思苦想之際,她也沒注意到自己手中正拿著胡亥的筆墨,就著他幹淨整潔的案麵信手塗鴉了幾筆。


  直到胡亥發覺,“你……”


  她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自己信手所作竟是平日最擅畫的桃花枝。見胡亥也低眸凝眉不語地盯著那處栩栩如生的花枝,她嚇得趕緊用手去擋。偏生胡亥一貫用的都是千年難褪的墨石,落筆便再難擦去。


  楚意懊惱地退身向他一拱手,僥幸討饒,“公子恕罪,不如便當作楚意贈公子的……生辰賀禮?”


  胡亥似惱非惱地睨了她一眼,“你似乎從未說過自己還擅繪丹青。”楚意自知做錯了事還妄圖狡辯,在他麵前露了醜態,沒臉麵再接話,他便隨意揮了揮手,“明日命人換張新幾的來。”


  “是。”楚意鬆了一口氣,卻也有些悻悻的,重又投入整理卷軸的活計中去。


  忽而又聽埋首書卷中的他不鹹不淡地道一句,“既然你擅繪,也不必在這裏礙手礙腳,去庫房中找一方足夠大的皮卷來,一會兒我怎麽說你便怎麽畫。”


  如此一來,他二人一個整理歸納一個謄描繪畫,相得益彰,井井有條。隻是子高此番帶回來的卷軸過多,想要完成一整副詳細的關內地圖著實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他們一連忙了七八個日夜,才將所需的一兩條重要路線囫圇畫了個大概。


  大雪是在冬至那天停了半天,屋簷下結了一根根筆直頎長的冰錐,厚重的積雪壓斷了院中桃樹柔軟的枯枝,整座鹹陽宮都被淹沒在了一片寂寂皚皚的潔白之中,如煙黛般的遠山朦朧於玉雲間,沉睡在北方漫長的數九天裏。


  楚意搓了搓凍僵的手,將最後一筆添完,極富成就感地伸了個懶腰。望著那張已經謄畫編繪得差不多的關內圖,她心裏有倏然的愜意,總算是不辜負他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大半個月時光。


  胡亥卻一刻都不願歇著,待楚意竣工後,便馬不停蹄地提起朱筆,研究起了出關路線。函穀關內有禁軍把守,一旦百戲園中的人們被施放出來,秦王便可即刻調兵捉拿,禁軍兵強馬壯,要帶著一幫子老弱病殘甩開他們的追擊誠然不是易事。


  秦以冬至為歲首,這天秦王率三公九卿祭拜秦祖,後妃王子多有閉門祈福,舉國公休,軍師待命,歡賀冬至。唯剩那處藏在光背麵的暗,對於這一日的辭舊迎新不能感同身受。


  “今日是冬至,又到群角戲的日子了。”楚意捧了一盞熱茶暖著手心,她的聲音氤氳在茶碗上方的暖煙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胡亥仿佛未聽見她的這一句感傷,漠然無情,“園中約摸六十人,其中巴氏子弟恐怕便占了半數,皆是一批又一批優勝略太下來的人,並非是靠著時運,自然也是有些自保的本事。隻要將他們救出後,分批次以不同的手段送出函穀關,從此天大地大,陛下再想大張旗鼓地調兵遣將,也著實不得不顧及子民猜忌。”


  關鍵時刻,楚意早便學會收起不必要的傷感造作,專心於眼前事物,“要緊的是,把他們救出來後,放於何處收容。他們其中必定有人帶傷,還需安排盡早治療,以免拖累了所有人的進程。”說著,她從胡亥手中執過朱筆,將卷軸上的驪山山腳圈了起來,“公子中意的,可是此處?”


  “不錯。”胡亥淡然道,“此山築墓,由相國李斯規劃,李斯雖擔監造之名,然其日理萬機,陛下又尚在盛年,故而二者並未全心投入。若將人帶往此處,扮作服役囚徒來躲過秦王的追兵,同時再在函穀關處挑起騷亂,便能給他們那些人喘息之機。”


  楚意不住地點頭,以表讚許。二人飲盡手中之茶,便繼續摸索著從鹹陽到驪山的路線,最終擇中一條連子高都描摹不清的鄉間小路,還待尋個靠譜的人探路才可。


  可楚意不熟秦地路線,又不想讓樂雎靜說這樣無辜的小女子跟著她一起卷進這場昏天地暗的鬥爭中,這時她的手無意碰到了懷中那枚巴夫人留下來的平安扣,登時眼前一亮,計上心頭。


  “公子,今兒的羊肉湯鍋怎麽來得這樣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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