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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鬥獸(二)

  停戰的鼓聲在全場隻餘三人存活之時敲響。


  殘缺屍骸擠滿了那座華而不實的籠子,囚人和野獸最終並肩長眠於其中,那三個有幸從這場廝殺中活下來的人單薄破舊的衣衫上血跡斑斑,茫然無措地立在自己的領地中央。楚意能辨認出其中那個最凶狠勇猛的,竟是一個身形清瘦的女子。她在方才的混戰中被扯斷了發帶,一頭青絲滑落,亂糟糟地覆著她挺直的肩背。


  被監管者驅趕離場時,她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因為一個過於機警的反撲動作,挨了監管者的幾鞭子,險些就要拎著她的頭發往燒紅的鐵柱上砸。


  “住手!”幸而楚意及時大聲嗬止。


  監管者不解抬頭望了胡亥一眼,見他冷冷地盯著自己不發話,便也不敢在輕易為難手中的那無辜的女子,隻如吆喝牲口般,將人帶了下去。


  此時正值晌午,一聲銅鑼脆響,百戲園宣告畢園,還要等午後才重新開場。出門時,室外已落雪多時,子高禁不住這撲麵襲來的朔風,被冷得狠狠咳嗽了一陣。


  也不怪他嬌貴,鹹陽苦寒,風雪像是錐子吹在人身上,生長在南方的楚意亦經受不住,凍得直打哆嗦。可心裏的冷總是軀殼所承之數倍,她跟在胡亥身後出來,終於忍不住問,“為何要帶我來看方才的慘狀,那些人……又為何要被如此對待?”


  胡亥從不是含蓄之人,直截了當地說,“方才那些死傷或活下來的,都有可能是巴氏族人或從前六國王侯將相之後裔。”


  “特別是那幾個受了墨刑的,能確定是其中之一無疑。”子高慢悠悠接過他的話頭,邊走邊繼續說,“秦國稱霸後,他國之中定有忌憚秦國曆代君王者,他們用著五花八門的手段不斷地行刺、叛亂,特別是天下初定的那兩年,父皇啊,可從未睡過整夜的好覺。於是便有人替先王們出了這個主意,將那些有心反叛之人尚存於世的家眷秘密逮捕,關押在這裏,要他們互相淘汰殘殺。像方才的那場群角戲,便是定於每個節氣而行,勝者既可得到大量的水和熟炙。”


  楚意聽得心驚不已,麵上強忍著,“那最終活下來的人是否有機會離開?”細細思量,更是毛骨悚然,若是當初他們沒能從秦國的追兵手中逃出來,是不是也會被帶到這裏?


  子高輕輕別嘴一笑,“王曰可則可,王曰不可,則不可。”他撚過百戲園旁邊梅林裏淩寒初綻的新梅,眼底有隱隱傷感,“不過這裏的人啊,多數是從不諳世事的年紀便被帶進來了,其實並沒有甚麽家國仁義的概念。有些甚至是一母同胞,為了防止他們在兵戎相見時心慈手軟,不能盡興,便以假麵掩容,故而就是麵前倒下的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他們也一無所知。”


  “用這樣的手段,表麵上製約威嚇了有叛逆之心的人,可內裏卻是損了自己的國福陰德。”楚意連連嗟歎,卻是轉念想到甚麽,悚然望著胡亥,“其中有巴氏族人,難道巴氏,巴夫人也曾起過謀逆之心?”


  胡亥一聲促狹地冷笑,“何為謀逆?”


  “罪名功業,有無皆在帝心。”楚意惶惶難安。


  “可他人的生死榮辱,全在自身。”胡亥的眼神凜然,重雪壓滿了他的肩發玉冠,身姿風采如雪鬆,“阿嬤臨終前,我答應過她,會將百戲園中的巴氏子弟悉數救出,帶他們重返故鄉。”


  子高見楚意表情茫然,又長歎一聲,“你可知,他們在那兒過著怎樣的日子?日裏,饑則以旁人或死屍之肉生食,渴便飲熱血雨雪,隻有在每一次拚殺中活下來的人,才能得到一點點幹淨的水和熟炙生菜。帝家豢養他們猶如豢養牲口,卻又給他們隻要一直努力活便能逃出生天的希望,讓他們如追月般,可望而不可及。”


  楚意聽罷,久久失語,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哈出一口冷氣,“楚意以為,至少從公子決心救人開始,對於他們來說,逃出生天再不是天邊月、井中月了。”


  她言中篤意深深,與胡亥淡淡相一眼,雖不見他有所回應,但她已然能知覺,她與他之間,再不是最初那時的生疏猜忌。


  胡亥向子高伸了伸手,“我要的東西呢?”


  “我攢下來的關內山林間各條小道荒路的圖稿可不少了,單我一個人入宮帶進來豈不是太引人注目了?”子高苦笑了兩聲,張開雙臂,氅衣雖寬厚,卻鬆鬆垮垮,哪裏是能藏東西的地方且聽他壓低了嗓音,繼續道,“我已命人放在裝各地特產的箱子裏送去光明台中了。馬匹、幹糧還有行頭和藥品我都以決明子的名義與商家下了定金。為了不叫人見怪,我分散問於各地商家購買,核算下來,也不是個小數目。”


  胡亥略微點一點頭,從懷中取出他從不離身的護心鏡,“錢銀一向不是問題,你且拿著這個去鹹陽招牌上有‘羽’字記號的鋪子上便可。”


  子高見此臉色驚變,駭然道,“這護心鏡不是尋常玩意兒,輕易不能離身的。”


  “他們隻認這個。”胡亥答。


  楚意在側靜靜聽著,她雖常見這枚護心鏡,覺得眼熟,胡亥卻從未對她說起過此物來曆,她也全然沒放在心上,便沒有過問,如今再見便順口提了一句,“此物有何特別?”


  “這是……”子高正要解釋,誰想,隻聽高大的梅數冠頂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楚意一抬頭便見一團黑乎乎的影子就朝她撲了下來。胡亥眼中猛然劃過一道凶厲的鋒芒,她便被他拽住衣領蠻橫地向身後一拖,勁道非常,極大的慣性險些叫她一個呲溜摔進剛剛積起來的雪裏。


  “啊喲!”楚意未摔,卻另有她人摔了個狗啃泥,隻見這廝還沒從雪地裏爬起來,便嬌聲怒斥,“你這奴婢,沒見著本姑娘摔倒了麽,也不知道過來扶一把!”


  不大不小一座梅林,楚意左右一看便能照顧周全,確認除自己之外再無一個侍奉的在側後,心底便覺好笑,若說刁蠻無理,她可是其中翹楚,誰想來了趟鹹陽,竟在此項上輸人一頭。


  她還算有些耐性,好脾氣地想上去攙扶一把,卻被人家不領情地一把揮開,頃刻間惱意便上了臉。就是一直在側看著的子高,也替她不平,“這位姑娘,即使是奴婢這也是宮中奴婢,您貿然招使,仿佛於禮法不合罷?”


  “關你甚麽事,最討厭你們這般碎嘴的男人,穿得還這樣不三不四,不人不妖的,一定不是甚麽好貨色。”她厭惡地瞪了子高一眼,一張櫻桃小口張張合合全是刻薄惡毒之詞,頗叫人不喜。


  子高雖是好性子,卻不是軟弱可欺,無端受了陌生人這般折辱,當即便冷下了笑如春風的臉,拂袖不語。人家卻不再多看他一眼,那雙靈動美目隻管盯著一言不發的胡亥,“胡亥公子,怎的這麽巧,在這遇上你了?”


  當楚意和子高正為他二人認識而詫異時,卻聽胡亥冷冰冰地拋出一句,“你是何人?”


  如此這般,連她自己也少不得要為著這份尷尬紅一紅臉,“我,我是趙荇呀,趙國的趙,‘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見胡亥還是一臉淡漠,她便又急切地補了一句,“我爹是中車府令趙高,胡亥公子,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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